观察者网：影视剧中“孝子贤孙”形象深入人心的康熙和乾隆，和历史上的真实情况似乎有点出入。例如康熙会在政治问题上和祖母孝庄太皇太后较劲，乾隆则对生母崇庆皇太后严防死守，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这是否说明，清代宫廷的“情感秩序”本质上是从属于“权力秩序”的？在绝对的皇权下，是否还存在真正纯粹的感情？

毛立平：这也是我一直在强调的问题。我们不能说他们没有感情，每个人都有感情，但是在权力面前，情感就会变得扭曲。

我在写清代宫廷史的时候经常感叹，清代皇帝好像都很理性，不像前朝，经常是某个皇帝对某个嫔妃宠爱得不行。清代除了刚入关时顺治对董鄂妃有这么一段情感历史之外，自从康熙朝把宫闱制度定下之后，就很难看出皇帝有什么真情流露。他们在处理宫廷事务时，对母亲、妻子、妾室都非常理性。

即便我们要判断皇帝和哪一位后妃感情好，我们也只能看这位后妃在哪段时间内生育比较集中。可以说，清代的宫史是一部无情的宫史。

我认为，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制度已经定下，皇帝本人也必须遵循，这是客观因素。另一个原因是皇帝需要稳固自己的权力，就很难流露出自己的感情。

当然，我们在考量历史问题的时候，要把它放到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下。比如我们说乾隆皇帝和孝贤皇后感情很好，但有学者考察过乾隆朝的妃嫔情况，发现皇后去世不久就有新人被纳入宫廷。对于孝贤皇后的去世，乾隆表面上虽然很悲伤，也没有影响他接受新人，他的感情好像也没有那么纯粹，而且皇后到底因何突然去世，也有疑问。

作为封建帝王，我们很难期待他像普通男性那样，一生钟爱某一位女性。这种情况明代出现过，但皇帝没有因为他的钟情被夸赞，大臣反而都很着急，说你这不是要给国家“断后”吗，这皇帝太不理智了。

《心写治平图》中的乾隆与孝贤皇后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网站

观察者网：在您的研究中，还发现有哪些清代历史人物和大家印象中的反差比较大？

毛立平：我认为清代的公主群体可能和大家印象中的反差比较大。说到公主，大家可能会觉得她们一定过着养尊处优，被呵护、尊敬、宠爱的生活，其实很多清代公主的处境并非如此，她们是一个特别不受重视的群体。

一方面，清代的公主们通过满蒙联姻等政策把自己的个人幸福投入到政治婚姻中，为稳固边疆和国内政治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另一方面，皇帝刻意不愿凸显她们在历史上的地位，这也让清代的公主显得格外默默无闻。

政治联姻，加上不同民族生活习惯、认知、文化的差异，导致多数清朝公主的婚姻生活非常辛苦。此外，传统婚姻关系是“夫主妻从”，而公主家庭则是“妻主夫从”，额驸作为臣下去“尚主”，这也让婚姻变得非常拧巴，额驸的地位很尴尬，和公主的关系往往比较疏远，这也是不少清代公主未能生育子嗣的重要原因。

除了婚姻辛苦，公主也经常沦为政治的牺牲品。顺治朝的时候，清廷将公主和三藩联姻，皇太极幼女和硕恪纯公主（建宁公主）下嫁平西王吴三桂长子吴应熊。后来吴三桂反叛清廷，公主本人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诛杀。

电视剧《鹿鼎记》中的建宁公主形象

观察者网：您曾说清代号称“宫壸肃清”，对后宫的管理非常严格，但清代也出现了一头一尾两位对政治影响深远的女性（孝庄和慈禧）。在您的研究中，清代对后宫权力的约束与实践中女性发挥的影响力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张力？

毛立平：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皇权的集中和衰落。皇权本身比较强的时候，女性的权力也没有什么发挥空间。

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乾隆生母崇庆皇太后，她身处“康乾盛世”，国力特别充裕，乾隆号称要对太后“以天下养”，各方面待遇都非常优厚。但除此之外，他是不允许太后有任何权力的，太后想修一下隔壁宫殿的佛堂，乾隆都会觉得她逾矩。

孝庄和慈禧这一头一尾两位太后，一个身处皇权还没成长起来的时代，一个身处皇权已经衰落的时代，当时非常重要的客观条件是皇帝年纪比较小，本身无法处理朝政，这就让太后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权力。但孝庄和慈禧还是有较大的区别。

就慈禧而言，她行使的已经不是后权，而是代行皇权，亲自批阅奏折，作出重要决策，她手中权力可以说和皇权没有任何差别。

电视剧《走向共和》剧照

孝庄则不然。学界都同意孝庄对清初的政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大家都是从一些侧面的史料去推断这样的结果。孝庄本身并没有垂帘听政，直接进行朝政事务的决策，她更多是起到了平衡各方势力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