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鲍韶山，翻译/马力，校对/观察者网 郭涵】

引言：美国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与具有“历史延续性”的霸权幻象

当白宫发布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NSS，下文简称“报告”）时，写作者盛赞这是一份人们期待已久的、具有“历史延续性”的战略纲领，认为该报告是自冷战结束以来，首份真正将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与具体落实手段进行系统性整合的文件。

报告认为，经过数十年的过度扩张，在战略层面一向过于自负的美国必须修正其全球战略：不应继续追求在全球所有地区维持永久性主导地位的幻想，而应构建一个符合现实的、模块化的体系，在维护自身主导地位的同时，应该将风险、成本和负担分配给合作伙伴、盟友及仆从国。

该报告试图‌以可控、可负担且政治上可持续的方式维持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这一核心诉求使得报告成为一个衰落中的霸权国家的范式性战略文件，旨在确保维持其霸权结构而不必过度透支自身实力。

然而，这种战略调整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之上。对于今日的美国来说，战略雄心与国家实力、话语霸权与物质现实、口头承诺与实际产出之间的矛盾正日益凸显。因此，纸面上看似符合“历史延续性”的战略，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可能被证明是十分脆弱的。

下面，笔者将从宏观理念层面、产业层面、政治层面和战略层面逐一分析这份报告中埋藏的多层意涵，并为读者揭示上述诸层面的众多问题是如何结合起来，导致削弱美国长期维持全球主导地位的能力。

白宫5日发表新版“国安战略”文件封面截图

一、布局谋篇：战略纲领、多极化与围绕战略框架展开的政治博弈‌

围绕“多极化”含义所展开的意识形态与战略竞争，是这份报告出台的一个重要的概念性背景。其中一方以马可·鲁比奥为代表，尽管他们承认多极化已经是这个时代不可回避的现实，但仍视其为一种危险。在鲁比奥看来，多极化预示着美国主导地位的衰落、敌对势力的扩张以及西方主导世界秩序的崩塌。他认为，单极世界或许是历史前进过程中的一个反常现象，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美国仍然宁愿选择一个单极世界，而非接受今日的现实。

另一方面则是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毅（以及北京的整体外交框架）相一致的声音，他们将多极化视为一种规范性修正，意味着更均衡的权力分配、各国享有更多自主权以及程度更高的全球多元性。笔者的文章《围绕多极化展开的博弈》（Multipolarity in Contest，刊于中美聚焦）对此进行了更详细的分析。这篇文章指出，对中国而言，多极化更具正义性，而且意味着更多元的发展路径；而对华盛顿的许多人来说，它代表着混乱、竞争和失控。

这份报告明确站在鲁比奥的立场上。其核心逻辑在于美国主导下的遏制战略、等级体系以及结构化联盟‌。该战略将多极化视为可管控的，前提是美国能够继续在盟友面前扮演供应者、领导者与裁决者的角色，且盟友能够被纳入以美国为中心的供应链、战略纲领、军事体制和具有互操作性的网络中。

但多极化同样是一场围绕‌合法性、话语权、供应链与工业实力所展开‌的较量。全球南方国家并非仅在外交层面做出回应，它们正积极依托自身的经济、科技与工业基础（尤其是基于一个崛起的中国）构建替代性的权力中心。在此背景下，这份报告不仅是一份战略计划，更是一种意识形态立场的宣示：美国的主导地位能否重焕生机？抑或一个权力更加分散的多极世界将主导未来？

对亚洲、非洲、全球南方乃至欧洲的许多国家而言，这场竞争已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们不仅需要选择拥抱何种军事姿态，还需要选择寄身于何种全球架构。是将自身未来的安全与繁荣系于美国主导的秩序，还是一个权力更分散、多极化且合作伙伴更多元的秩序？尤其是当华盛顿在物质层面无法兑现其承诺时，这些国家可能将不再选择倾向于美国。

二、报告概览——NSS的出台背景‌

以下把新版报告和另外两份近期发布的文件一起进行分析，它们分别是《美国陆军统一网络计划2.0版》（U.S.Army's Unified Network Plan 2.0）和兰德公司发布的一份关于中美“持久战”设想的报告。以下文段对这三份文件的关键特点做出了总体概述。

2025年的NSS报告充斥着具有鲜明美国特色的政治抱负和政治情感。报告以“美国优先”为主旨，对美国主权、经济主导地位、军事优势以及美利坚文化复兴等方面进行了着重论述，全文充斥着美式修辞的骄傲与夸饰。它宣称将开启“新的黄金时代”（第2页），标榜美国“与生俱来的伟大与正直”（第4页），并应该拒绝此前“具有误导性”的、“掏空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全球主义（第1页）。

这是典型的以情感人的修辞——通过将美国精心描绘成肩负了不公平负担的受害者（同时不忘强调美国的优势和必将复兴的前景）来凝聚国内支持。它优先考虑边境管控、经济韧性和地区稳定等美国核心利益（例如将“特朗普推论”作为在西半球推行“门罗主义”的补充，第5页），但也宣称美国应致力于在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量子计算等领域保持全球领导地位（第5页），并阻止任何对手主导印太、欧洲和中东等关键地区。

与此同时，这份报告也充满了矛盾。它一方面批评冷战后维持“永久性的美国主导地位”既不可取也不可能（第1页），同时却又追求在经济、军事、技术和“软实力”方面的卓越地位（第3-7页）。它主张美国应遵循“不干涉主义”的原则（第9页），却又为美国维持势力均衡、干预他国的行为进行辩护（第10页）。在盟友问题上，它要求公平和分担责任（例如要求盟友增加国防开支，第10页），同时却又指出美国应维护在欧洲和亚洲的联盟关系（第25-26页，第19-24页）。

这份报告承认，美国高估了其同时负担本国公民福利和全球军事承诺的经济能力（第1页），意识到了供应链的脆弱性（第20页），同时指出美国亟需重振工业生产能力（第4页）。在亚洲，它提到了中国的经济影响力，并强调需要在避免爆发“长期战争”的前提下对中国进行威慑（第19-24页）。这份报告强调“以实力求和平”，但也承认必须重建美军，以便在战争中获得快速的、决定性的胜利，并减少人员伤亡（第3页），这暗示其已经意识到美军面临长期冲突时存在的局限性。

新版NSS报告鼓励盟友们“增加军事开支”（例如在印太防御方面以及主张欧洲应该为自己的安全承担主要责任，第24页、第26页），并含蓄地指出美国应将重点转向应对“灰色”或混合战争，应加强对网络、经济议题筹码和影响人们认知的各种行动的关注（第8-10页，第21页）。对于非洲和中东，美国的重心应该从提供援助和意识形态输出转向投资和构建伙伴关系（第28-29页），以便为美国的再工业化争取时间。

《美国陆军统一网络计划2.0版》将NSS报告中关于技术和网络安全的优先事项付诸实践，该文件更加专注于在充满竞争的环境中为多域作战行动（MDO）构建“以数据为中心”的网络。它整合了零信任原则以保障数据流通，将各单位集中由美国陆军网络战司令部（ARCYBER）指挥，并强调与盟友和合作伙伴之间在军事网络上的互通性。《计划》突出了从周边防御向构建敏捷、弹性网络的转变，以便更加适应“无法联通、中断、时断时续和有限带宽”（DDIL）的网络通讯环境。

《美国陆军统一网络计划2.0版》设想在多域作战行动中将各部门整合进一个统一网络

《计划》通过集中资源调配和淘汰老旧系统来应对经济压力。虽未提及高超音速导弹，但该报告也提到了美军在作战行动技术和武器系统方面的脆弱性，与NSS报告中“被超越”的领域相匹配。最后，《计划》通过持续推动武器系统的现代化、加强数据协调（以确保战场决策优势）以及为盟友构建“任务伙伴环境”来强化美军应对“持久近战争状态”的能力。这使得“灰色战争”成为可能，即通过整合网络防御、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在不占用美军过多资源的情况下，让敌军处于无暇分心应对的状态。

最后，兰德公司发布的报告《关于对华持久战的思考》（Thinking Through Protracted War with China）为我们理解和解读2025年NSS报告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战略视角。兰德《报告》探讨了美中陷入长期军事冲突的九种可能情景（例如在东南亚的代理人战争、围绕台湾地区上演的封锁/反封锁、太空战等等），并指出战争之所以会久拖不决，是出于战争目标的有限性、物质条件的欠缺或边谈判边升级局势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