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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木:中国古代西部边疆南北治理经验与教训
最后更新: 2020-05-28 17:47:48(二) 千里之差,兴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
——两汉期间西北边疆治理的经验和教训
中国西南边疆治理的经验和教训也在西北方向有规律地展现。
秦末汉初,匈奴崛起于北方,控制西域,对秦汉政权造成了很大的威胁。西汉武帝时,匈奴遭到重大打击,被迫退居漠北分裂为五部。公元前119年,将军霍去病在汉军及投降的匈奴人簇拥下“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今贝加尔湖)”。公元前53年,南面的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率众投降西汉。汉元帝刘奭(shì)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呼韩邪单于第三次朝汉,自请为婿,王昭君出嫁与其为妻,此后60余年汉与匈保持着和平。东汉时匈奴再次分裂为南、北匈奴。公元48年,南匈奴䤈落尸逐鞮单于率众投降光武帝刘秀,被安置在河套地区。北匈奴的叛服不定。在南北交战中,北匈奴多次为南匈奴“却地千里”。建武二十七(公元51年)、二十八年、三十一年、永平七年(公元64年),北匈奴遣使至汉清求和亲。东汉朝廷内部对北匈奴政策一直争论。有人认为依南匈奴故事,接受其归附,遣使监护。也有人主张趁北匈奴饥荒内斗之际,将其一举荡灭。对于这两种意见刘秀均没采纳,并告诉武威太守“勿受其使”。永平三年(公元60年)于阗起而击败并取代莎车为南疆的统治。此后“西北至疏勒十三国皆服从,于是代莎车而为南道之长。”[249]
鉴于王莽治理失和,东汉初,中原王朝的控制力退出西域。这时匈奴已控制北道诸国,支持龟兹攻占疏勒,通过鄯善进入小宛、精绝、戎卢、且末等南道东部地区。这些对中原安全形成较大压力,东汉大将耿秉[250]看出问题所在,他说:“中国虚费,边陲不宁,其患专在匈奴。”[251]但东汉朝廷对于西域的纷争没有采取汉武帝“单极天下”那样的彻底打击政策,而是采取“如诸国力不从心,东西南北自在也”[252]即不卷入且引导其力量平衡的政策。光武帝对包括匈奴在内的西域诸力量间的冲突,均采取“大兵未能得出”[253]即不干涉,任其自生自灭。这在客观上使南北匈奴处于相互制衡状态。东汉朝廷对北匈奴采取羁糜政策,颇加赏赐,但不遣使。这样在塔里木盆地就形成了匈奴与莎车继而于阗两大势力相互牵制的局面。
西汉武帝的北疆治理留下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西汉宣帝和东汉光武帝对此都有深刻的总结。他们二人共同的特点是不主张打破北疆的战略力量间的平衡。
光武建国初期,马上得天下的大臣们一个个磨拳擦掌,他们还要在马上再建“令万世刻石之功”,这些都为光武帝喝止。东汉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开国功臣宫臧、马武联名上书请灭匈奴,“愿得五千骑以立功”,要抓住机会。宫臧、马武敦促出兵的理由是:
虏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当中国一郡。万里死命,县[254]在陛下。福不再来,时或易失,岂宜固守文德而堕武事乎。今命将临塞,厚县购赏,喻靠高句骊、乌桓、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谋臣狐疑,令万世刻石之功不立于圣世。[255]
光武帝笑着对宫臧说:“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吾方自思之。”[256]光武帝考虑后明告宫臧、马武:
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乐其长,乐身者不久而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257]
这里,光武帝是在总结西汉武帝至王莽期间北疆治理的经验和教训。尽管没有点名,但言有所指,光武帝指责王莽——类似今日“团团伙伙”式的政客们——之失在乐身,全凭主观意志办事;西汉武帝对中国北疆稳定贡献很大,其不尽人意处在于“舍近谋远”和“务广地”,战略目标大大超过国力极限,以至“劳而无功”和“劳政多乱人”。接着,光武帝提出自己的治边主张:
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258]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259]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260]
需要说明的是,光武帝在这用了“广地”和“广德”两个概念。前者不难理解,就是扩大可控制的地盘,而后者即“广德”在先秦和秦汉时的理解与今天有一定的差异。对“德”的理解可追溯到老子的《道德经》,这本书最早称《德道经》,“德”先“道”后,[261]这说明老子最重视的范畴是“德”而不是“道”。“德”为具体的“事”,“道”为抽象的理。它讲的是从具体“事”里讲“道”,“道”孕于“德”中。在老子《道德经》中,形而上者曰“道”,形而下者曰“德”。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管子说“德者道之舍”[262],《易•乾》中说的“君子进德修业”[263]都是一个意思,即“德”是“道”的具体物质载体,是个体事物的存在方式。道是无限的,而德是有限的。由此引申到做人办事上,“德”最初指的就是人的立身之本,处事之位。体,人之本也。“心之在体,君之位也。”[264]因此,“广德”的含义在此不主要指“仁义”这样一些观念上的东西,而是指国家力量的现实性和有限性,《管子》说:“强不能徧[265]立,智不能尽谋”[266]。意思是再强也不可能遍占天下地,再聪明也不能尽算人间事。这与光武帝的“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是一个意思,意即要量力而行,不要做鞭长莫及之事。
理解了“广德”这个关键词,其他就迎刃而解。“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地占的多了反守不住,目标超出国力反倒虚弱。“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量力而行者安全,超出国力的占领伤国,这样的盲目扩张政策,即使成功,也是失败。理解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光武帝对宫臧所说的“常胜之家,难与虑敌”[267]的深刻内含。遗憾的是,光武帝的这些治边思想在51年后即和帝永元期间窦宪的“铭功封石,倡呼而还”的豪迈中灰飞烟灭。
耿秉对光武帝的这些治边思想有深切的认识。东汉章和二年(公元88年)“鲜卑击破北匈奴,而南单于乘此请兵北伐”[268]。窦太后问策于耿秉,耿秉意见表达得比较婉转:
昔武帝单极天下,欲臣虏匈奴,未遇天时,事遂无成。宣帝之世,会呼韩来降,故边人获安,中外为一,生人休息六十余年。及王莽篡位,变更其号,耗扰不止,单于乃衅。光武受命,复怀纳之,缘边坏郡得以还复。乌桓、鲜卑威胁归义,威镇四夷,其效如此。今幸遭天授,北虏分争,以夷伐夷,国家之利,宜可听许。[269]
耿秉用“事遂无成”婉转地批评汉武帝“单极天下”的边疆治理政策,又用“以夷伐夷,国家之利”概括了东汉光武帝北疆治理的要义,认为这一政策使得“缘边坏郡得以还复。乌桓、鲜卑威胁归义,威镇四夷”。如果细读这封折奏,耿秉就南匈奴请伐北匈奴的“宜可听许”的态度的是有保留的和勉强的。其前提是不能破坏“以夷伐夷”的局面,不能再犯武帝“单极天下”和“事遂无成”的错误。是时,章帝崩,窦太后临朝,窦太后需要一个军事胜利稳固自己的地位,这时身为大将的耿秉就不能在军事表示出退却之意。
与耿秉的婉转相比,尚书宋意的反对意见就表达得斩钉截铁,其战略认识也更为深远。书载:
章和二年,鲜卑击破北匈奴,而南单于乘此请兵北伐,因欲还归旧庭。时窦太后临朝,议欲从之。意上疏曰:“夫戎狄之隔远中国,幽处北极,界以沙漠,简贱礼义,无有上下,强者为雄,弱即屈服。自汉兴以来,征伐数矣,其所克获,曾不补害。光武皇帝躬服金革之难,深昭天地之明,故因其来降,羁縻畜养,边人得生,劳役休息,于兹四十余年矣。今鲜卑奉顺,斩获万数,中国坐享大功,而百姓不知其劳,汉兴功烈。于斯为盛。所以然者,夷虏相攻,无损汉兵者也。臣察鲜卑侵伐匈奴,正是利其抄掠,及归功圣朝,实由贪得重赏。今若听南虏还都北庭,则不得不禁制鲜卑。鲜卑外失暴掠之愿,内无功劳之赏,豺狼贪婪,必为边患。今北虏西遁,请求和亲,宜因其归附,以为外捍,巍巍之业,无以过此。若引兵费赋,以顺南虏,则坐失上略,去安即危矣。诚不可许。[270]
宋意的意思是,西汉武帝“征伐数矣,其所克获,曾不补害”的治边方式并不可取,这与《后汉书》作者范晔对武帝“寇虽颇折,而汉之疲耗略相当矣”[271]批评相当。宋意认为,东汉的边疆治理要遵循汉光武帝的遗训,采取“羁縻畜养,边人得生,劳役休息”的长治方式。光武以来鲜卑听命汉庭,克制匈奴,中原朝廷坐享大功,百姓也不受影响,“汉兴功烈。于斯为盛”。宋意总结光武以来边疆稳安的原因就在于“夷虏相攻,无损汉兵者也”,他坚决反对朝庭出兵攻打北匈奴,认为以往鲜卑之所以可以听命朝廷攻打匈奴,是因为它们可以从中获利,有功了朝廷还能给予重赏。如果朝廷听从南匈奴的意见,打掉北匈奴,那今后就要会徒增禁止和限制鲜卑发展的负担。北匈奴既失,而南匈奴又臣属汉朝,这样鲜卑就没有就近抢掠的环境,在朝廷得不到功赏,其结果必然会向南为祸中原。北匈奴曾请求归附,朝廷应该接受,将其作为外界的屏障。这对未来的边疆稳定,可谓是无以伦比的“巍巍功业”。相反,若听从南匈的请兵攻打北匈奴,那不仅会耗费赋税,而且边地治理也会“坐失上略,去安即危矣”。最后宋意斩钉截铁地表达了“诚不可许”的意见。
与宋意持同一见解的还有朝廷重臣袁安,他认为“光武招怀南虏,非谓可永安内地,正以权时之算,可得捍御北狄故也”,现在“匈奴不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徼功万里,非社稷之计”[272]。与宋意不同的是袁安是在“太后不听,众皆为之危惧”[273]的压力下仍坚持自己的意见的。北匈奴被打败后,窦宪“欲结恩北虏,乃上立降者左鹿蠡王阿佟为北单于,置中郎将领护,如南单于故事。”[274]袁安与窦宪针锋相对,上折认为:“今朔漠既定,宜令南单于反其北庭,并领降众,无缘复更立阿佟,以增国费。”[275]
遗憾的是,急于以军事胜利显示其权威的窦太后对宋意的意见不以为然,她要借此机会彻底消灭北匈奴,彻底结束东汉朝廷与北匈奴在西域长期形成的拉锯局面,建不世之功,以确立其权威的合法性。
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东汉朝廷命车骑将军窦宪、征西将军耿秉会同南匈奴三万余骑出塞远伐北匈奴。六月窦宪大破北匈奴,事后二人又东施效颦,模仿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今蒙古肯特山)祭天、在姑衍山(今蒙古肯特山以北)祭地的仪式,史载:
宪、秉遂登燕然山(今杭爱山),刻石勒功,记汉威德。[276]
次年(公元90年)五月,窦宪再遣耿夔出居延塞,围北匈奴于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大破之,北匈奴主力被迫西迁,由里海、黑海之北与前汉时西徙的匈奴合流,逐渐西移,大约到四世纪初,这支败旅西迁至欧洲。
事后看来,宋意、袁安等人的意见无私且极有远见,而耿秉的婉转及窦太后、窦宪假公逞私的北进政策则给后来的中国带来百年大战乱。
(三) 漠北空,鲜卑起,西域安全压力演变为整个北方对中原政权的压力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西北边疆治理的经验和教训
第一,东汉窦宪击败北匈奴的“胜利”造成大漠南北力量失衡,后果相当严重。西汉时,鲜卑远居辽东塞外,东汉初南北匈奴攻战,匈奴力量削弱,鲜卑乘机坐大。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鲜卑大人于仇贲率众内归,至洛阳朝贡,刘秀封他为王。明帝永平年间,辽东太守支持鲜卑攻杀北匈奴,和帝时,窦宪击败北匈奴以至“漠北空矣”并因此“铭功封石,倡呼而还”的壮举在半个多世纪后,便演化为一场更大的边疆危机:此后,鲜卑据匈奴旧地,又纳匈奴残留人口十万余,鲜卑渐入强,从中原王廷的属夷转为劲敌。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鲜卑决意填补北匈奴留下的战略真空。《魏书》说鲜卑首领檀石槐在高柳(今山西阳高县西北)北三百多里弹汗山设立王庭,统一鲜卑各部。“檀石槐既立,乃为庭于高柳北三百余里弹汗山啜仇水上,东西部大人皆归焉。”[277]此后鲜卑“兵马甚盛,南钞汉边,北拒丁令,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甚广”[278],以至“汉患之”[279]。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还是鲜卑领导层在后来十六国角逐中脱颖而出[280],最终形成支撑西魏、北周政权的骨干力量即“关陇集团”[281],在这个集团中又诞生出的像隋炀帝杨广[282]和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高度汉化的胡人领袖颠覆了以秦汉文明为底色的汉人政权,成为隋唐两朝开国领袖。
第二,《后汉书》对西汉以来朝廷对北疆治边政策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的总结。赶走北匈奴的严重性后果是窦太后、窦宪等根本意识不到的。出于与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同样的初衷,范晔在写《后汉书》时特别注意总结这方面的经验。毛泽东说:“《后汉书》写得不坏,许多篇章,胜于《前汉书》。”[283]谈到东汉历史,毛泽东说:“东汉两头均无意思,只有光武可以读。”[284]
范晔总结了西汉以来朝廷对匈奴的政策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肯定了汉宣帝分而治之治边思路:
论曰:汉初遭冒顿凶黠,种众强炽。高祖威加四海,而窘平城之围。太宗政邻刑措,不雪愤辱之耻。逮孝武(武帝)亟兴边略,有志匈奴,赫然命将,戎旗星属,候列郊甸,火通甘泉,而犹鸣镝扬尘,出入畿内,至于穷竭武力,单用天财,历纪岁以攘之。寇虽颇折,而汉之疲耗略相当矣。
作者认为汉武帝(公元前140~公元前87年在位)的北疆反匈奴政策华而不实。他将汉武帝与汉宣帝的政策作了比较,认为随后宣帝(公元前73~公元前49年在位)的分而治之的政策是可行的,而王莽时期北疆动乱一发不可收拾的原因是这一政策遭到破坏:
宣帝值虏庭分争,呼韩邪来臣,乃权纳怀柔,因为边卫,罢关徼之儆,息兵民之劳。龙驾帝服,鸣钟传鼓于清渭之上,南面而朝单于,朔、易无复匹马之踪,六十余年矣。后王莽陵篡,扰动戎夷,续以更始之乱,方夏幅裂。自是匈奴得志,狼心复生,乘闲侵佚,害流傍境。
作者指出,刘秀光武帝(公元25~57年在位)又恢复了宣帝的北疆分治的政策,形势开始好转:
及中兴之初,更通旧好,报命连属,金币载道,而单于骄踞益横,内暴滋深。世祖以用事诸华,未遑沙塞之外,忍愧思难,徒报谢而已。因徙幽、并之民,增边屯之卒。及关东稍定,陇、蜀已清,其猛夫捍将,莫不顿足攘手,争言卫、霍之事。帝方厌兵,闲修文政,未之许也。其后匈奴争立,日逐来奔,愿修呼韩之好,以御北狄之冲,奉藩称臣,永为外捍。天子总揽群策,和而纳焉。乃诏有司开北鄙,择肥美之地,量水草以处之。驰中郎之使,尽法度以临之。制衣裳,备文物,加玺绂之绶,正单于之名。于是匈奴分破,始有南北二庭焉。仇衅既深,互伺便隙,控弦抗戈,觇望风尘,云屯鸟散,更相驰突,至于陷溃创伤者,靡岁或宁,而汉之塞地晏然矣。
作者又将汉武帝与汉宣帝比较后,又将汉光武帝刘秀的政策与窦太后的匈奴政策效果放在一起比较,认为这次“并兵穷讨”的效果与武帝政策相似,作者并不赞赏窦太后、窦宪、耿秉等的这段“铭功封石,倡呼而还”的壮举。作者特别批评了事后朝廷没有合理的善后措施,认为没有及时迁南匈奴北上去填补这个战略真空,则是“窦宪、耿夔之徒”造成的问题所在;范晔肯定了东汉重臣袁安的意见,认为若能及时“还南虏于阴山,归西河于内地”的话,那就可以利用这次胜利“上申光武权宜之略,下防戎羯乱华之变,使耿国[285]之算不谬于当世,袁安之议见从于后王”:
后亦颇为出师,并兵穷讨,命窦宪、耿夔之徒,前后并进,皆用果谲,设奇数,异道同会,究掩其窟穴,蹑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龙祠,焚罽幕,坑十角,梏阏氏,铭功封石,倡呼而还。单于震慑屏气,蒙氈遁走于乌孙之地,而漠北空矣。若因其时势,及其虚旷,还南虏于阴山,归西河于内地,上申光武权宜之略,下防戎羯乱华之变,使耿国之算不谬于当世,袁安之议见从于后王,平易正直,若此其弘也。
漠北空,鲜卑起;“自匈奴遁逃,鲜卑强盛。”[286]永平三年(公元91年)“北单于复为右校尉耿夔所破,逃亡不知所在”,可能是窦宪才意识到北疆战略力量失衡可能产生的危险,窦宪复上书“乃立降者左鹿蠡王阿佟为北单于”[287]。但此时江心补漏,为时已晚。是后,帮助窦宪驱走北匈奴的鲜卑人“转徙据其地。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288]。最后作者深刻地指出窦宪“忽经世之规”造成令朝廷陷入“自后经纶失方”,其错“降及后世,玩为常俗,终于吞噬神乡,丘墟帝宅”,终至国以三分的悲剧:
而窦宪矜三捷之效,忽经世之规,狼戾不端,专行威惠。遂复更立北虏,反其故庭,并恩两护,以私己福,弃蔑天公,坐树大鲠。
最后作者愤恨之深,扼腕痛呼:
永言前载,何恨愤之深乎!自后经纶失方,畔服不一,其为疢[289]毒,胡可单言!降及后世,玩为常俗,终于吞噬神乡,丘墟帝宅。呜呼!千里之差,兴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290]
《后汉书》作者范晔,主要记述了上起东汉的汉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下讫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共196年的史事。《后汉书》纪十卷和列传八十卷的作者是范晔[291],此书综合当时流传的七部后汉史料,并参考袁宏所著的《后汉纪》,简明周详,叙事生动,故取代以前各家的后汉史。范晔特别重视史论,采用论赞的形式明文评论史事,他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一文中自述其编纂《后汉书》的目的是“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292]。因此把史论作为重心,成为《后汉书》的一个特点。1965年3月4日,毛泽东在《后汉书》封面上批示:“送刘、周、邓、彭一阅,《后汉书》写得不坏,许多篇章,胜于《前汉书》。”[293]
(四) 颠覆性的后果:鲜卑杂胡入主中原
——“关陇集团”推动隋唐王朝建立
此时的鲜卑一改半个世纪前帮着东汉朝廷攻打北匈奴跟班的形象,对中原政权软硬不吃。桓帝派中郎张奂率兵征讨,被鲜卑打败;又派使者持绶封檀石槐为王,并欲与之和亲,“檀石槐拒不肯受,冠钞滋甚”[294]也遭拒绝。檀石槐俨然以北方霸主自居,试图反用汉廷用平衡分封匈奴势力的方式操纵中原政局[295],试图形成以鲜卑为中心——18、19世纪英国用这种方式制衡欧洲、20世纪40年代日本人也试图用同一方法控制中国——的中国地缘政治格局。《魏书》记载檀石槐:
乃分其地为中东西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辽)〔东〕接夫余、〔濊〕貊为东部,二十余邑,其大人曰弥加、阙机、素利、槐头。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为中部,十余邑,其大人曰柯最、阙居、慕容等,为大帅。从上谷以西至燉煌,西接乌孙为西部,二十余邑,其大从曰置鞬落罗、日律推演、宴荔游等,皆为大帅,而制属檀石槐。[296]
根据“诸矢量间夹角越大合力越小”的原理,中原政权可以分封边地以造成“矢量”对等的有利于控制边地的地缘政治结构,这里提出的问题是,中原王朝可以利用力量平衡的方式形成以中原为中心的中国地缘政治格局,那么,边地政权是否也可以逆推形成以自己为中心的力量结构呢?理论上是可以的,在实践上西方欧洲也不乏成功的案例,比如欧洲罗马帝国解体后就曾出现过以意大利教皇为中心以德国为边地,继而以德国为中心以意大利为边地,最后到近代以英国为中心以欧洲大陆国家为边地的地缘政治结构,但这在中国历史上就尚未有成功的先例。究其原因是中国以中原为中心的周边地带没有足以形成地缘政治中心的经济资源。中原地区与其边地的这种绝对不对等的资源存量,决定了占据中原的政权在中国历史中的核心地位,以及在此国情下形成的“逐鹿中原”就是争衡天下的认识。
但对政治原理的认识是需要鲜血来洗磨的。檀石槐领导下的鲜卑集团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为此付代价政治集团。
据学者研究,“东汉晚期(公元180~220年)气候又趋寒冷,这可能是魏晋气候大降温的前奏。”[297]此间“不仅是中国,朝鲜的气候也明显恶化。据《三国史记》所载,从公元150年到200年朝鲜寒冷多雪,和高句丽抗争也越发激化”[298]。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地区的降水量和湿润指数都大幅下降[299],与西南方向不同,北方大降温的寒冷天气加剧了北方游牧民族汹涌南下并对中原政治形成较大的冲击。
- 原标题:中国古代西部边疆南北治理经验与教训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 周雪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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