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自世纪之交普京执政以来，国有企业在俄罗斯经济中所占的比重已呈不断上升趋势，尤其是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俄联邦政府通过制定财政政策支持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国有企业，并以参股以及加强管控等方式加速国有经济扩张与进口替代的进程，特别是在涉及国家安全的重点领域，要求大力提升设备、零部件以及技术的国产化率。

这些举措与俄罗斯对新自由主义进行了深刻反思，进而意识到国有经济对于保障国家安全、经济主权以及产业链供应链的安全和稳定至关重要有关。经济增长数据表明，俄罗斯实施产业政策与依托国有经济的发展模式在促进经济增长和抵御美西方制裁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效，2024年GDP同比增长了4.1%，高于联邦政府预期。

俄罗斯在“战时经济”条件下实施的一系列旨在保障国家安全、稳定经济秩序的措施，引导了资源要素向国有经济、关键产业和领域的集聚，强化了联邦政府在国家经济命脉控制方面的重要作用。俄罗斯产业政策的着力点向国有经济部门偏移，使其获得了大量的资金支持、优先的资源分配以及特殊的政策优惠，成为俄国有企业快速扩张的重要促进因素。

值得强调的是，尽管俄罗斯国有企业总体负债率并不算高，却是银行所发放的企业贷款的重要组成部分，约占企业贷款总额的20%。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俄罗斯国有企业多与军工复合体密切相关，或者本身就是军工复合体中的一员，不仅接收大量国防订单，而且享受财政补贴，贷款利率还低于商业银行常规利率。

同时，相较于民营企业，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受俄联邦政府产业政策导向影响和出于风险考量，也更倾向于将信贷资源投向国有企业。这必然会导致俄民营企业融资渠道狭窄，有的甚至因此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在一系列产业政策的支持下，俄罗斯国有企业在军工、能源、化工等战略性产业中的主导地位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和加强，甚至在一些原本民营企业较为活跃的领域也不断扩大影响力。

俄罗斯银行为稳定俄罗斯经济贡献颇多

可以说，正是俄罗斯国有企业凭借其特殊的地位优先获得原材料和能源供应、土地以及政府订单等生产要素，甚至在市场准入、项目招投标等环节也享有隐性优势，加之军工及其相关领域的“繁荣”吸引了大量生产要素集聚，才在一定程度上挤占了民营企业的生存空间。而这又进一步导致部分民营企业占主导地位的产业陷入相对衰退局面，居民消费品产出能力则随之下降，从而直接影响了俄罗斯民众的生活水平。

毋庸置疑，在俄乌冲突持续和美西方制裁加码的特殊时期，产业政策的引导作用确可为俄罗斯的国家安全和经济稳定提供重要支撑与保障，并帮助国家度过危机。但在“战时经济”条件下，产业政策的制定与实施路径也加剧了俄罗斯经济体制的深层矛盾。

从制度变迁视角考察可知，俄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形成了“堡垒经济”思维，并在目前的“战时经济”条件下被进一步强化了。但“战时经济”就其本质来说毕竟是一种非常态化的经济运行机制，因此俄产业政策的制定应基于对现代经济体系运行规律的尊重，并遵循“动态平衡”原则，既要确保国家的安全需求，也要维护市场机制的基础性调节作用。也就是说，由于民营经济的“韧性储备”功能在维持社会经济的稳定运行以及刺激经济增长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其生存空间的萎缩必然会加剧俄罗斯经济的脆弱性。

（二）重塑财政金融系统，打造基于国内金融资源的信贷创造机制和货币汇率稳定机制

在美西方制裁封锁和“战时经济”背景下，俄罗斯改革和重建了基于国内金融资源的信贷创造机制。在遭受美西方制裁之前，俄罗斯投融资的主要来源是欧洲金融市场和俄企自有资金。在因制裁被切断外部融资渠道的情况下，俄罗斯立足国内金融资源，重建了国内信贷创造机制。该机制由俄联邦中央银行信贷政策、财政部国债体系和主权财富基金再投资、国家开发集团“融资工厂”整合金融资源等组织模块构成，确保了2022年5月以来俄罗斯固定资产投资快速增长所必需的资金支持。

由俄罗斯对外经济银行改组成立的俄罗斯国家开发集团，是俄联邦政府重塑财政金融系统，进行信贷创造和金融资源配置的枢纽。俄罗斯国家开发集团通过下设的“融资工厂”为经济发展部选定的国家项目组织投融资活动；财政部利用财政资金和俄罗斯主权财富基金为国家项目提供启动资金；央行通过政策性优惠贷款为国家项目提供信贷支持，并通过公共资本与私人资本合作的PPP融资模式（Public-Private-Partnership，PPP）吸纳社会资金。

而俄罗斯产业政策和国家项目的实施以及大规模固定资产投资的落地主要由国有经济组织负责完成。俄罗斯国家开发集团总裁舒瓦洛夫在对该集团的融资和信用创造能力进行评估时称，三年来，“融资工厂”对国家项目每投入1卢布就能够吸引5卢布社会资金参与其中。

2022年以来，俄联邦央行先是通过加强资本管制，实施“天然气卢布结算令”，为卢布确立新的价值锚以稳定卢布汇率，之后又进一步强化对商业银行的监管。通过提高商业银行的资本充足率和经营合规性来稳定金融系统，为卢布重构价值基础，整合与巩固商业银行的信贷创造能力，进而稳定国内金融市场，筑牢了俄罗斯“战时经济”繁荣的基石。

同时，俄罗斯也在金融领域对美西方实施了反制裁，如通过法律手段和制裁威胁保护被美西方冻结的海外资产等。此外，俄罗斯还通过与友好国家合作，探讨另建国际结算通道。

（三）实时调整税法和预算规则，开辟税源，重构财政能力

在制裁导致油气出口受阻，油气收入对政府财政的贡献率持续下降的情况下，俄联邦政府一方面修订《俄罗斯联邦税法典》，对利润税、增值税、个人所得税等税种的税率、税基进行调整，以开辟税源；另一方面，采取非常规手段提高非油气部门对政府财政的贡献率，包括对国有企业征收一次性特别税、调整出口税税率以及要求国有资产管理部门按一定比例向联邦财政部上缴经营性收入等。

2022年圣彼得堡经济论坛

实践表明，俄罗斯的上述举措实现了集中财政资源、重建财政能力、支持对乌特别军事行动以及维持经济、社会稳定的目标。

（四）升级对华经济合作，建立面向“全球南方”的对外合作网络，打破制裁封锁

2022年，俄罗斯被迫与美国和西方市场“硬脱钩”之后，通过平行进口、开辟“全球南方”市场等方式，打破了美西方的制裁封锁。其中，扩大对华能源出口和放开自华进口限制，是俄稳定和重构其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的重要举措。

同时，与中国合作共同推动金砖国家和上海合作组织扩员，以促进和扩大经贸合作。俄罗斯还以金砖国家和上海合作组织扩员为契机，致力构筑面向“全球南方”的多边合作平台，旨在面向“全球南方”进行外部市场重构。

上述举措确保了俄罗斯油气出口的稳定，加上实施平行进口政策，通过调整和重建油气管道、铁路及海运船队的运输方向，确保了经济增长所必需的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稳定。

四、“战时经济”的隐患及俄经济增长前景

从现代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和世界各国的经济实践看，有效需求仍然是推动经济增长的最基本动力。这种需求既可以是出于增强竞争力目的的出口需求，也可以是战争消耗带动的军事装备和弹药需求，还可以是居民收入快速增长产生的消费需求。

例如，亚洲经济体的出口导向型经济所带来的出口需求、美国在全球制造冲突给其军工复合体创造的武器弹药等订单需求，以及2020年新冠疫情后美国通过债务膨胀和美元加息创造的收入增长所催生的社会需求等，就都是这种增长逻辑在实践中的体现。

但不同的经济增长类型，其可持续性是不同的。经济体依靠战争需求而实现的经济增长，容易受到资源潜力不足、社会福利损失等因素的影响，因此除非其资源潜力雄厚且社会剩余分配不损害基本社会福利，或者有外部市场“输血”，否则这种增长很难持续。俄“战时经济”增长逻辑所内含的矛盾和积累的风险已经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并影响到了俄经济的长期增长前景。

（一）过去三年俄“战时经济”积累的风险与隐患

通货膨胀和军费支出过快增长是俄罗斯三年来所积累的主要经济风险。

首先，通货膨胀是俄罗斯“战时经济”增长逻辑下的主要风险和隐患。在“战时经济”和产业政策逻辑下，俄罗斯向军工和战略部门投入了大量资金，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而投资和消费快速增长导致俄罗斯出现了经济过热现象，通货膨胀高企，物价快速上涨，于是央行不得不提高利率以抑制投资和消费。

俄罗斯通胀依旧高企 Trading Economics

但国有企业与军工复合体密切相关，得到了大量包括国防订单在内的政府订单，还享受财政补贴，贷款利率也低于商业银行正常利率。由国有企业控制的产出对俄罗斯GDP的贡献率达70%以上，却对央行提高利率的干预手段没有感觉。国有企业投资激增，是导致俄罗斯通货膨胀的主要因素。而高通胀难以被有效控制，已然成为俄罗斯经济面临的主要风险。

其次，战争消耗侵蚀了俄罗斯经济的长期增长潜力。国防支出与国家安全支出快速增长，挤占了俄罗斯财政预算中用于国民经济生产性支出的份额。根据俄官方数据，2024年俄罗斯国防支出占GDP的比重为6.3%。而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估算，2024年俄罗斯军费支出同比增长了38%，占GDP的比重已达7.1%。

俄联邦财政部的预算报告显示，2024年俄广义国防和安全预算支出达16.2万亿卢布，占当年财政预算支出的41%。如果算上用于退伍军人、伤残军人保障和阵亡军人抚恤的支出，那么2024年俄罗斯广义军费开支占GDP的比重接近10%，表明战争消耗实际已大大超过了经济长期增长所允许的安全边际。

（二）治理通胀和减少军费开支导致2025年初俄经济“快速冷却”

为了抑制通货膨胀以及投资过快增长，俄联邦央行实施了高基准利率政策，但效果并不显著。如前所述，其背后原因是由国有部门承担的国家项目投资对利率上升不敏感。

为此，2024年12月，俄罗斯成立了由联邦政府副总理诺瓦克领导的投资协调委员会，旨在对国家项目投资清单进行排序，暂停一些非急需项目的实施。上述举措的实施效果是显著的。2025年第一季度，俄经济出现了“快速冷却”的迹象：1月份的GDP增速从2024年第四季度的4.5%降至3%，到2月份又降至0.8%；1—5月的GDP增速，下降到了1.5%。

同时，俄罗斯的居民消费数据、中小企业投资数据也呈现出了“急刹车”的特征。在3月18日召开的俄罗斯工业家和企业家联盟年度大会全体会议上，普京总统警告称，当前俄经济面临“冷却威胁”，俄联邦政府和央行需要关注经济冷却问题，而防止经济指标“崩溃”更是至关重要。

随后，诺瓦克领导的投资协调委员会开始转向两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是继续控制国家项目的投资规模，另一方面则是防止经济增长过快减速。但俄联邦政府仍希望通过协调财政和货币政策，在抑制通货膨胀的同时，把以财政资金支持的国家项目作为主要动力，确保经济的持续增长。

（三）俄经济增长前景：短期内陷入衰退的可能性不大，中期低速增长

据统计，俄罗斯经济信心指数已经连续四个季度下降，主要影响因素包括：第一，从2024年第三季度开始，就业数据和实际工资增长出现停滞，通胀率飙升。第二，经济前景预期变差。超刚性货币政策持续和工资增长放缓强化了企业和消费者对于经济前景的悲观预期。第三，从实际数据看，前期的消费增长已经透支了未来增长势能。以耐用消费品中的汽车消费为例，2023—2024年，俄罗斯汽车消费快速增长，而这也成为中国乘用车辆和运输车辆大规模出口到俄罗斯的主要原因。

可以说，消费和投资“急刹车”是导致2025年第一季度俄罗斯GDP增长率同比快速下降的主要原因。2025年6月，俄罗斯采购经理人指数（PMI）已降至47.5的萧条区间，制造业连续四个季度出现萎缩。对此，普京总统要求俄联邦政府和央行确保优先为“集群投资平台和工业抵押贷款”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此外，还要确保对于优先工业项目支持机制的快速实施，相应措施应当在2025年8月份前落实。

根据当前俄罗斯的经济政策和经济增长逻辑可以断定，未来一段时间，俄经济步入衰退的风险不大。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有二。

第一，目前俄罗斯经济仍由产业政策所主导。前文已述，俄“战时经济”增长主要依靠投资和消费拉动，尽管在高利率背景下消费和投资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但国家项目投资仍然保持稳定增长，支持国家项目实施的财政空间也仍很大。

俄罗斯物价相比于战前有不小上涨

第二，目前的低烈度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和战争消耗尚不会对俄固定资产投资造成破坏性影响。在央行紧缩政策的压制下以及能源出口、农业生产两大战略稳定工具的支持下，俄罗斯发生恶性通胀的概率不高。受国内劳动力供给水平和产能利用率的限制，俄罗斯经济增长态势虽然受到抑制，但还不存在大幅衰退的风险。

从中期来看，俄罗斯经济应当是呈现出一种低速增长且可控的状态。“战时经济”繁荣却伴随着通货膨胀，经济在供需紧平衡条件下实现“刀刃上的增长”，军事国防支出占比过高挤占固定资产投资资金，进而损害长期产能建设，上述三重风险是影响俄罗斯“战时经济”长期可持续性的主要因素。

可见，即使是依靠积极的产业政策，并且国有企业也能够有效完成国家项目和国防订单，但劳动力短缺和设备投资不足所导致的产能缺口仍然无法支撑俄罗斯经济持续扩张。这也是2025年初导致俄罗斯经济“快速冷却”的主要原因。

根据俄罗斯官方的预测，2025年俄GDP增长率同比为1.5%～2%。2024年，俄罗斯通胀率为9.52%，2025年3月，俄年化通货膨胀率达到10.34%，此后逐渐下降，5月降至9.9%，6月降至9.4%，7月14日降至9.34%。7月15—21日出现单周通货紧缩，幅度为0.05%。俄通胀水平逐渐下降。正是基于上述趋势，6月份，俄联邦央行把基准利率降到了20%，7月份又降到18%，经济增长的宏观环境已经改善。

综上，可以预测，在俄乌冲突规模有限且可控的情况下，俄罗斯市场供应与需求之间的不平衡状况将得到改善，财政支出速度有望减缓，通胀率也将因央行紧缩政策而逐步降低。

在通货膨胀得到初步控制的情况下，2025年下半年，俄联邦央行进一步降低关键利率将是大概率事件，而俄罗斯民营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的融资条件也将得到改善。通胀水平得到控制之后，2026—2027年俄罗斯经济增速将保持平稳，未来三年可能维持在1.5%～2.5%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