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过去三年来俄经济增长的结构特征与基本逻辑

（一）俄罗斯经济增长的结构特征：制造业引领和经济结构再工业化

从2022—2024年经济增长的结构特征看，过去三年多俄罗斯“战时经济”的快速增长主要发生在制造业领域，工业部门中的油气开采和其他资源开采则处于停滞或衰退之中。俄罗斯“战时经济”的这种增长具有经济结构的再工业化特征。

三年多来，受美西方制裁的影响，俄罗斯资源部门的出口受阻，增长停滞。2023年，俄罗斯经济增速为4.1%，其中工业部门的增速也为4.1%。但在工业部门的两大部类中，采掘业出现衰退，增长率同比为-1.3%；加工制造业则为7.5%，对工业增长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2023年前8个月，俄工业生产总值同比增长了4.5%，其中制造业增长了8.1%（机械制造业增长了将近20%），而金属制品、计算机和电子设备、光学产品、家具等制造行业也均快速扩张。2024年，俄经济增长延续了2023年的结构特征，加工制造业继续快速增长。

俄罗斯在经历了20多年的去工业化后，从2014年开始试图通过实施进口替代战略扭转这一趋势，但直到对乌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和遭受美西方大规模制裁并因此处于“战时经济”状态下，才真正启动了再工业化进程，旨在实现经济增长动力从能源和原材料出口领域向制造业领域的转移。

（二）俄罗斯经济增长的动力和基本逻辑

第一，经济增长是由军工订单启动的，军工复合体引领了俄制造业扩张。一方面，从俄罗斯工业增长的产业链构成看，军工复合体起到了引领制造业增长的“发动机”作用。为支持对乌特别军事行动，俄罗斯大幅增加了军费支出，如2022年12月的6.5万亿卢布支出，就因大部分流向了军工复合体，而一度成为俄史上最大的军事订单支出。

2023年，俄国防预算支出为6.4万亿卢布，2024年激增到了10.8万亿卢布，2025年更是达13.5万亿卢布。过去三年，俄名义国防支出占GDP的比重分别为3.7%、6%和6.31%，国防订单成为制造业领域拿到的份额最大的订单。

预算支出急剧扩大并大量投入国防工业和军事战略领域，成为俄罗斯经济复苏和增长的主要动力。2024年，俄罗斯制造业因生产军事用品而实现增长。其中，电子产品生产同比增长了30%，制药业增长了18%，汽车业增长了16.5%，只有冶金业和建筑材料业出现下滑。2024年，俄罗斯制造业投资额同比增长22.4%，达到了5.8万亿卢布。

但另一方面，过去三年的俄罗斯经济只能被看作“战时经济”，而不是军事化经济。因为在军工产品制造的上下游，各个环节的加工制造行业以及与民用基础设施等有关的制造行业和服务行业也都在增长。

例如2023年，计算机和电子设备、光学产品、金属制品、交通工具以及其他设备生产等制造行业的增幅在25%～35%之间，运输、仓储等生产性服务业增幅则达8%～12%。再如，2023年和2024年是30多年来俄地铁、铁路等民用制造业和民用基础设施的施工量增长最快的年份。可见，过去三年的俄罗斯经济是“战时经济”，而不是军事化经济。

第二，能源和农业部门为俄经济增长提供了战略安全保障。从增长的动力结构看，与过去二十多年的输入型经济增长态势有所不同，在制裁和“战时经济”背景下，俄罗斯能源部门不再扮演经济增长主要引擎的角色，而是发挥出了经济安全“稳定器”的作用。

受美西方制裁影响，俄罗斯油气出口受阻。在原油出口方面，俄罗斯借助“影子船队”并通过开发亚洲市场，基本抵消了失去欧洲市场的影响，原油出口量从2022年的2.42亿吨减少到2023年的2.34亿吨，与2021年的2.32亿吨基本持平。

在天然气出口方面，俄罗斯所受影响相对来说更为严重。2023年出口天然气1436亿立方米，其中管道天然气996亿立方米，液化天然气3140万吨（约合440亿立方米）。2023年天然气出口量比俄乌冲突爆发前少了约40%。

在农业领域，2022年、2023年和2024年俄罗斯粮食产量分别为1.57亿吨、1.42亿吨和1.3亿吨。考虑到俄罗斯国内口粮和战略储备粮仅需7500万—8700万吨，粮食自给率已接近200%，俄罗斯农业部门足可称为国家经济和社会安全的“稳定器”。

第三，投资和消费取代能源出口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随着俄罗斯能源部门在经济增长中的贡献下降，制造业部门成为主导力量，投资和消费也开始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

首先，固定资产投资快速增长，成为经济增长的第一推动力。2023年，俄罗斯固定资产投资增长9.8%，总积累占GDP的比重达到了26.1%，消费占比为69.5%，净出口占比为4.4%（上年为12.7%）。由于俄罗斯的总积累大幅上升，投资取代能源出口，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

2024年，俄罗斯固定资产投资继续保持加速增长的势头，第一季度增长率同比达到了14.8%，上半年为10.9%。但当俄联邦央行将关键利率提高到21%后，投资增速得到控制，第四季度放缓至4.9%，全年为7.4%。投资预算减少和关键利率提升抑制了俄罗斯的外部融资，而俄企自有资金投资热度却再次回升。2024年，俄罗斯企业自有资金投资占国内总投资的比重达到了56.7%，比2023年高3%。

2023—2024年，俄罗斯财政预算中的投资份额减少，从19.7%降至16.6%。从行业来看，石油和天然气领域的投资大幅增长，增幅同比达23%；化工领域增长了42%；计算机和电子设备、光学产品领域增长了49%；信息技术领域增长了36%；零售贸易领域增长了41%；农业领域下降了4%；煤炭领域下降了18%；管道运输领域下降了11%。

第四，在俄乌冲突和美西方制裁背景下，俄罗斯被动性的进口替代进程开始加速。“战时经济”环境和冲突前线的武器装备需求极大地增强了俄罗斯进口替代的迫切性。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美西方开始对俄罗斯实施严厉的出口管制等制裁。同时，大量美西方企业也撤离了俄罗斯。

但是，这也为俄罗斯企业腾出了市场空间。早在2014年俄罗斯就开始实施进口替代政策，但一直效果不彰，直到2022年第三季度后，这一进程才逐渐加速。根据2023年的市场监测数据，俄罗斯在军工、食品和日用消费品领域的进口替代成果最为显著，其他领域也有进展但表现不甚均衡。

目前，俄罗斯的军工产品等已经基本实现自主供给，只是信息化、智能化程度不高；日用消费品的国产化率也不断提高，其中食品超过90%，日化产品等超过70%。俄罗斯市场上的电子产品，如手机、影音设备等高度依赖进口，国产化水平最低，本土产品所占份额不超过10%。在工业设备生产领域，2024年俄罗斯国产油气设备的市场占有率达到了将近70%（2014年为43%）；化工设备的国产化率平均在50%左右，但有35%的化工原料、49%的生产设备、51%的零部件、33%的专利技术依赖进口。

值得强调的是，产自中国的汽车、矿山机械、化工设备等为俄罗斯摆脱美西方制裁和出口管制提供了替代选择。此外，俄罗斯仍能自主生产舰船等军事装备。

三、在战略调整的基础上，俄“战时经济”通过产业政策引导实现快速增长

如前所述，军工复合体和战略部门快速增长，再工业化和进口替代进程加速，是由俄罗斯国家产业政策主导的。2020年后，在制裁和“战时经济”背景下，俄罗斯所构建的国家产业政策执行体制和机制经受住了考验。

目前，俄罗斯主要通过联邦经济发展部和国家开发集团实施国家项目，提供产业政策引导。例如，为顺利实施军工领域的国家项目以及解决美西方制裁造成的油气等大宗商品运输方向改变问题，俄罗斯国家开发集团下设的“融资工厂”利用国家福利基金、财政投资和央行优惠信贷提供融资支持，对军工复合体及配套企业发展和交通基础设施建设进行投资。

2019—2024年，俄罗斯联邦政府划拨15.9万亿卢布财政预算用于实施国家项目，超出了最初计划的13.2万亿卢布。2024年，俄罗斯国家项目拨款达到了创纪录的3.3万亿卢布，15个国家项目的拨款总体执行率估计为99.6%，这是六年来的最高数字。其中，“人口”“安全道路”“科学与大学”“国际合作与出口”四个国家项目的拨款执行率达到了100%，占国家项目投资总额的63%。在2025—2030年俄罗斯财政预算中，用于更新国家项目的拨款约为40万亿卢布。

（一）产业政策和宏观经济政策引导和促进经济增长

俄罗斯应对美西方制裁、保障俄乌战场需要和兼顾社会福利的宏观政策和产业政策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第一，从2022年开始，在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的同时，组建了“战时经济”管理体制，以应对美西方制裁和满足战争需要。

首先是组建了由总统直接领导的国家经济安全委员会，负责组织“战时经济”生产，以应对美西方的极限制裁，协调前线供应，稳定社会生活。其次是由联邦政府总理牵头领导，主要由国防部、经济发展部、财政部和中央银行负责具体工作和政策的组织实施，并由国家杜马（议会下院）立法惩戒未按合同完成国防订单的责任人。

过去三年来的俄罗斯“战时经济”政策，既不同于发生在20世纪的十月革命后列宁领导制定的苏俄“战时经济”政策，也不同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斯大林领导制定的苏联“战时经济”政策。

其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这次的“战时经济”运行，特别是国防订单采购完全遵循市场原则，即满足战争需求的军工生产安全按照市场定价进行组织，融资及财政资金使用、配置也均遵从市场原则。

俄罗斯军工厂采购相比以往更加重视市场原则

第二，彻底与将政府不干预奉为圭臬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决裂，完善新冠疫情期间确立的“国家项目-产业政策”实施机制；依托国有经济，由国家主导投资和经济运行，并按市场原则引导资源配置。

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之后，俄罗斯坚定了实施产业政策、加快进口替代的决心，但联邦政府宏观经济职能部门并未摆脱“休克疗法”之后所一直遵循的不干预经济的思想和原则。2018年，普京总统签署的“五月总统令”确立了俄罗斯通过实施国家项目来推动投资和经济增长的政策，但由于缺乏联邦政府宏观经济职能部门的配合，效果不佳。

2020年，为应对新冠疫情危机，米舒斯京政府改组国家发展机构，重新定位俄联邦财政部、央行和经济发展部的职能，确立了“国家项目-产业政策”实施机制，旨在围绕国家项目，借助国有经济组织，通过实行积极的产业政策，推动由投资主导的经济增长。

第三，强化进口替代政策，进行经济主权建设，提高经济自主性。进口替代政策为俄罗斯增强经济“韧性”的努力奠定了基石。2014年，俄罗斯基于国家安全战略和反危机意识，决定实行进口替代政策，开始在重要战略领域对具有发展潜力的产业进行扶持，尤其是军事领域和食品（粮食）领域。此举为俄罗斯在对乌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就关乎其战场所需、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的具有战略意义的产业链供应链安全提供了重要支持与保障，使其避免了在关键节点受制于美西方的制裁。

同时，美西方对俄罗斯实施的出口限制政策，也给俄罗斯制造业带来了发展机遇。为填补美西方出口限制造成的工业制成品“缺口”，俄罗斯制造业投资大幅增加，吸引大量劳动力涌入制造业部门，甚至一度出现了劳动力短缺的现象。这极大地助力了俄罗斯的再工业化和经济自主化，但同时也造成了经济过热和高通货膨胀问题。

尽管国内经济的自循环体系为俄罗斯的经济稳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其“战时经济”总体上仍处于供需不平衡的状态，即国内产品供应尚不足以完全弥补美西方企业撤离所造成的缺失。由于需求仍在不断增加，供需关系不匹配是导致俄出现高通货膨胀的重要原因。

第四，借助军工产业的辐射效应，综合运用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产业政策推动制造业复兴。美西方制裁迫使俄罗斯不得不改变多年来以能源出口为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开始转向发展非能源经济，并将其作为政策扶持的重点。

过去三年来，俄罗斯经济的增长动力主要源自投资增长和制造业扩张，俄联邦财政部和央行为相关投资活动提供了优惠贷款等扶持政策和资金支持。在良好的财政形势下，俄罗斯增加了事关国家项目的政府采购支出，使其成为投资增长的重要来源。

俄乌冲突爆发初期，俄军工制造业的国防订单急速增长，这种迅猛的增长态势带动了俄罗斯经济的“繁荣”。但是，这样的增长并不被学术界认为是可持续的经济发展态势。

为更高效利用资源执行“战时经济”，普京启用了经济学家别洛乌索夫为国防部长

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化，俄罗斯军工制造业的国防订单量增速开始逐渐下降，投资活动也开始沿产业链供应链转向军工上下游行业，如金属制品、光学和电子设备制造等行业。在产业政策的推动下，俄罗斯投资规模持续扩张，经济结构也开始发生改变，制造业所占比重不断上升，并成为俄罗斯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源。

总体而言，俄军工制造业国防订单量的激增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初的确引领和支撑了俄“战时经济”的增长，使俄经济在美西方的严厉制裁下仍呈现出了某种“韧性”。同时随着俄乌冲突的持续化，俄军工制造业繁荣带来的投资增长也开始向军工上下游领域辐射，有力推动了相关行业的增长和再工业化。

有俄学者将俄这种经济运行方式视为“军事凯恩斯主义”，笔者对此持保留态度，因为凯恩斯主义是一种在经济衰退以及居民消费活动和企业投资活动减少的情况下主张增加政府支出的观点。按照这种观点，只有在上述情况下，政府通过增加支出“替代”居民的消费需求和经济活动中的私人投资才是可行的。但俄情况恰恰相反，投资和消费均十分旺盛，国家实际上只是对此提供了一定支持并加入其中。

第五，在“战时经济”条件下，俄罗斯的产业政策主要是通过国家项目和国有经济组织实现的，因为在高利率环境下民营经济增长几近停滞。自20世纪90年代初实施“休克疗法”以来，国有经济私有化改革一直是俄联邦政府的主要任务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国有经济在俄罗斯经济中的地位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