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经历美西方三年制裁，俄罗斯通过发展“战时经济”扛住制裁冲击，在满足战争需求的前提下，推动再工业化复兴和经济结构转型，国民经济实现了连续两年的超预期增长。同时，俄财政预算、金融安全与信贷能力都经受住了制裁考验，而居民可支配收入也保持了增长，居民生活水平基本未受到战争的影响。

但“战时经济”增长逻辑所隐含的内在矛盾，导致俄财政和供需处于紧平衡状态，引发了通货膨胀。这也成为了不少人看衰俄罗斯“战时经济”前景以及认为俄罗斯可能面临战败的主要理由。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徐坡岭在《俄罗斯学刊》上撰文表示，面对2025年俄罗斯经济的快速降温，根据俄罗斯现有的调控政策和经济循环特征，其经济不存在大幅衰退乃至陷入危机的风险，但未来一段时间处于低速增长态势不可避免。

【文/ 徐坡岭】

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很快便遭受了美西方的大规模经济制裁。由于美西方的制裁封锁，俄罗斯的产业链供应链以及技术、金融关系被迫与欧美市场“硬脱钩”，在此情况下，其经济遭受了剧烈的外部冲击。与此同时，对乌战事导致的军事装备方面的大量需求也使俄罗斯的制造业面临严峻挑战。在制裁效应和战争需求的双重制约下，俄罗斯经济表现出了应对外部冲击的超强韧性，甚至实现了超预期的快速增长。

2022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GDP）仅下跌1.2%，2023年则增长了3.6%（第三次核算时提高到4.1%）。2023年的月度、季度和年度经济增长率均超过了俄联邦经济发展部此前发布的预测值。2024年第一季度，俄罗斯GDP增速达5.4%。即使是在实施了严厉的货币紧缩政策后，2024年前三季度俄罗斯GDP增速仍高达4.2%，第四季度达到了4.5%，全年增长了4.3%。

在2024年12月召开的“俄罗斯在召唤”年度国际投资论坛上，俄联邦央行行长纳比乌林娜曾表示，2024年全年俄罗斯经济增速将超过4%，大大超过经济发展部于9月份预测的3.2%。但与此同时，纳比乌林娜以及俄联邦经济发展部部长列舍特尼科夫、总统办公厅副主任奥列什金、财政部部长西卢安诺夫也警告称，2025年俄罗斯经济增长存在大幅降速的风险。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行长格列夫更是警告称，如果央行延迟降息，俄罗斯经济将陷入滞胀。

2025年，特朗普再次当选就任美国总统后，全球地缘政治局势突变，美国推动俄乌冲突停火和美俄关系重构的努力，给俄罗斯经济运行的国际环境带来了新变化。2025年上半年，卢布汇率因为地缘政治等非经济因素而升值了21%以上，从2024年11月中旬到2025年6月30日，卢布汇率从1美元兑换105卢布上升为78.5卢布。俄罗斯经济增长内外部条件的重大变化，导致2025年1—5月其经济增速降至1.5%，预计全年将保持在这一水平。

2022年以来美元兑卢布的波动情况

那么，俄罗斯“战时经济”增长的基本逻辑是什么？俄罗斯财政金融状况和居民生活水平又受到了哪些影响？2025年俄罗斯经济走弱是否意味着“战时经济”的结束或“战时经济”增长逻辑的终结？俄罗斯“战时经济”增长的动力机制和基本逻辑是否具有一般意义？这些问题不仅值得我们深入分析和探讨，而且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也关乎我们能否准确分析和预测俄经济未来的走势。本文拟就上述问题进行概述和解析。

一、俄罗斯三年“战时经济”的总体运行状况

总体来看，经历美西方的三年制裁和俄乌冲突的持续延宕，俄罗斯经济表现出了极强的韧性，并实现了超预期增长。俄经济2022年的衰退幅度为1.2%，2023年的增长率为4.1%，2024年达到了4.3%。其中，制造业的贡献值最大。俄经济的快速增长由2022年末的大额军工订单带动，由国家产业政策主导。大规模国家项目投资和居民消费是俄罗斯经济的主要增长动力。

三年来，尽管美西方制裁限制了油气等大宗能源产品的出口，而且俄乌冲突也导致了国防开支的激增，但俄罗斯财政收支保持了总体平衡，财政赤字平稳可控。同时，俄金融系统也保持了总体稳定，并配合财政政策为大规模国家项目的实施提供了信贷支持。持续的高通货膨胀率和战争消耗对长期产能投资的挤占，是俄罗斯目前面临的主要风险和挑战。

2025年初，受高利率以及由俄联邦政府副总理诺瓦克所领导的跨部门协调机构暂停部分国家项目投资的影响，俄罗斯经济出现了快速冷却的迹象。但俄罗斯经济的基本增长动能，即主要由国有经济部门实施的国家项目投资并未停止，因此俄经济陷入衰退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俄罗斯经济从高速增长到实现“软着陆”，需要国家财政、货币和产业政策的密切配合。据估计，2025年俄罗斯经济增速将下降到1.5%～2%。

概括来看，过去三年多的俄罗斯“战时经济”具有以下特征：

（一）经济超预期增长并伴随经济过热是俄罗斯“战时经济”的主要表现

根据俄罗斯联邦统计局的数据，2024年俄罗斯名义GDP增长了4.3%，达到200万亿卢布，在过去四年内翻了一番。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主席马特维延科称之为“经济奇迹”。

从发展过程看，俄罗斯经济不但在2022年抵御住了美西方实施的大规模制裁的冲击，还呈现出极强的韧性，并没有出现如2022年4月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机构所预测的大幅度衰退乃至经济危机。从2023年第二季度开始，俄罗斯经济呈现出了快速增长的势头，实际增长率一再超过俄联邦经济发展部和中央银行的预期。2022年，俄罗斯经济衰退幅度仅为1.2%，而且是在第三季度企稳之后，就开启了环比上涨的态势。2023年第一季度，俄罗斯经济同比负增长1.6%，第二季度实现了同比大幅增长，增长率跃升至4.9%。

世界银行在2024年将俄罗斯列为高收入国家

这虽然与上年基数因制裁经济增速发生剧烈变化而过低有关，但环比来看，2023年前两个季度的增长率均是稳定上升的。从2023年第三季度开始，俄罗斯经济的增长速度快速上升，同比分别增长了5.5%和4.9%，从而使全年增速同比达到了3.6%（第三次核算时校正为4.1%）。

2024年，俄罗斯经济持续保持高增长速度，第一季度同比增长了5.4%，上半年增长了4.7%。俄联邦统计局2024年11月公布的前三季度经济增速达到了4.2%。俄联邦央行希望把2024年的全年GDP增速控制在3.5%～3.8%，但正如之前所述，名义GDP增速最终达到了4.3%。

鉴于2023年第三季度之后俄罗斯经济持续在快速增长、过热的状态下运行，俄联邦中央银行分别在2023年10月、2024年4月和10月多次发出了警告。央行警示俄罗斯经济过热的依据主要是投资和消费需求增长过快，导致企业产能利用率过高和失业率过低。2024年11月，俄罗斯的失业率降至2000年以来的最低水平，仅为2.3%。

与此同时，俄罗斯单月物价涨幅却达到了2002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俄联邦中央银行的数据显示，2024年俄通胀率超过8.5%的设定目标，达到了9.52%。为抑制经济过热，俄联邦中央银行多次提高关键利率，并于2024年10月提高到了21%，但抑制通胀效果并不显著。

（二）国防开支剧增没有造成财政危机，财政收支同比扩张，赤字规模稳定

受国防支出大幅上升的影响，俄罗斯财政收支处于紧平衡状态，但未出现财政危机风险。为确保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顺利进行，俄联邦政府放弃了之前一直坚持的平衡财政乃至盈余财政政策，从2022年开始实施赤字财政政策，并将预算赤字目标设定为当年GDP的2.3%。

但实际情况是，2022年俄罗斯能源出口收入暴涨，当年1—11月的财政收入就达到了24.78万亿卢布，支出为24.22万亿卢布，以至于不得不在12月份突击花钱，一次性支出6.5万亿卢布，才勉强完成预算支出计划。2022年，俄罗斯的实际赤字规模为3.3万亿卢布，相当于GDP的2.1%，低于2.3%的目标值。

根据俄联邦财政部的数据，2023年俄罗斯预算收入为26.1万亿卢布，支出为29万亿卢布；预算赤字规模为2.9万亿卢布，占GDP的2%。2024年1—11月，预算收入为32.65万亿卢布，支出为33.04万亿卢布，预算赤字规模占GDP的0.2%；2024年12月需要支出6.4万亿卢布，才能达到支出目标。

根据2025年3月初俄联邦审计院的最终审计报告，2024年俄联邦预算收入为36.7万亿卢布，比预期增加1.6万亿卢布，比2023年增加7.6万亿卢布，约增长了26%；预算支出为40.2万亿卢布，比2023年增加7.8万亿卢布，约增长了24.2%；预算赤字为3.5万亿卢布，占GDP的1.7%，超过修订后的占GDP1.1%的预期目标。

在2024年的俄罗斯财政收入中，油气收入贡献了11.1万亿卢布，比2023年增加了2.3万亿卢布，同比增长26.14%；非油气收入增加5.3万亿卢布，增长了26%。2024年，油气收入对俄财政收入的贡献率约为30%，比2023年的31%略有下降。

根据俄联邦2025—2027年中期预算规划，2025年俄罗斯财政预算收入为40.296万亿卢布，支出为41.469万亿卢布；2026年收入为41.841万亿卢布，支出为44.022万亿卢布；2027年收入为43.154万亿卢布，支出为45.915万亿卢布；预算赤字占GDP的比例将从2025年的0.5%增长至2027年的1.1%。

俄罗斯油气和非油气收入都在同步上升

（三）国际收支和金融系统稳定，卢布汇率波动风险得到有效管控

2024年，俄罗斯对外贸易总额达7169亿美元，同比增长了0.9%。其中，出口额为4339亿美元，同比增长了2%；进口额为2830亿美元，同比下降了0.8%。2024年，俄罗斯贸易顺差为1509亿美元，比2023年（1400亿美元）约增长了7.8%。中俄贸易在俄罗斯对外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2024年两国贸易总额达2448亿美元，在俄外贸总额中约占34.15%。其中，俄自华进口1155亿美元，约占俄进口总额的40.8%；俄对华出口1293亿美元，约占俄出口总额的29.8%。

在遭受历史空前的美西方最严厉制裁的背景下，俄罗斯金融部门一方面维持了金融系统稳定，另一方面又创新了基于国内金融资源的融资信贷体系，为联邦政府实施产业政策提供了信贷支持。俄乌冲突爆发和美西方实施制裁后，俄罗斯金融系统总体来看运行稳健，2022年以来发生的几次汇率波动风险均得到了有效管控。

目前，在俄联邦中央银行严格的监管下，经过一系列兼并重组，俄罗斯银行系统只剩下316家经营合规且资产充足率满足要求的商业银行。俄联邦央行通过定向发放优惠贷款和拍卖信贷额度，向经济领域注入信贷资金，因此可以说经营稳健，风险不高。由于卢布升值和能源价格走低，2023年10月俄罗斯外汇储备规模一度同比减少了5690亿美元。

此后，俄罗斯外汇储备稳定增长，至2024年10月已达6315.7亿美元，11月末略有下降，为6164.9亿美元；但到了2025年6月，又激增到6830.79亿美元。过去三年多，俄罗斯外汇储备结构的安全性和流动性基本满足了经济安全需要。这与国际收支盈余有很大关系。

2024年，俄罗斯外贸盈余为1509亿美元，因此卢布汇率不存在大幅贬值的基础。相反，随着地缘政治格局的演变，卢布汇率可能出现非经济因素推动的大幅升值，而这却会给俄大宗商品出口企业和政府财政收支带来困扰。

（四）“战时经济”没有给俄社会福利造成大的冲击，工资和居民实际可支配收入快速增长

过去三年多，由于俄罗斯工资和居民实际可支配收入快速增长，消费需求旺盛。同时，低失业率和“雇工竞赛活动”又推动了名义工资的快速上涨。2023年，俄罗斯名义工资同比增长了14%，实际工资增长了7.8%。失业金及养老金指数化，加上其他相应的社会保障支出增长，使得2023年全俄居民人均实际可支配收入同比增长了5.4%。

根据俄联邦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24年1—11月，俄名义工资同比增长了17.8%，剔除高通胀因素，实际工资增长了8.7%。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长和对未来的良好预期推动了俄消费需求的快速增长，继2023年消费快速增长之后，2024年上半年俄罗斯零售业销售总额增速同比达到了8.8%。2025年1—5月，俄居民实际可支配收入同比增长了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