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对美国的分析：特朗普政府为什么要在过去几周搞这些小动作？

为什么两方一度谈得挺好的，关系似乎突然“急转直下”呢？针对这个问题，可能可以这样去分析。

1.首先，要看美国对华战略的总体方向和共识。

对华共识（反华共识）：将中国视为美国的主要挑战和威胁，认为美国需要对中国进行战略遏制，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并与中国进行战略性的脱钩（尤其在涉及技术与安全的所谓“敏感”领域），是特朗普政府团队、美国两党政界和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总体共识。这些共识是在过去十年左右形成的，得到华盛顿技术官僚、幕僚、专家智库、决策精英的基本认可和接受。特朗普第一任政府在建立这个共识的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对华贸易战），拜登政府进行了延续及升级（对华科技战）。

2.其次，看9月份以来美国新出台的政策是否符合上述对华共识。

答案是肯定的：

1）“实体清单”及技术出口管制：中美的博弈最终就是科技竞争；美国决策者认为，为了保持美国的技术领先，一方面要推动美国自身发展，一方面也要不断增加对中国实体的遏制。这时，不断扩大与完善技术出口管制措施，围堵各种“漏洞”，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核心手段。

2）对中国船舶增费：政策目的是减少对中国船舶的依赖（战略脱钩），同时扶持美国本土造船的发展——特朗普政府（包括特朗普本人）都十分重视美国造船业，认为这与产业复兴、供应链安全、国防工业以及创造制造业岗位都密切相关。

3）对中国航空公司的措施：将航空航权作为谈判筹码，是美国在贸易、技术、产业政策等更广泛层面向中国打压的政策组合拳之一。也符合对华政策的总体方向。

因此，美国商务部、财政部、贸易代表办公室、交通部等出台的政策，虽然不符合马德里谈判及中美元首通话的精神，但总体符合美国针对中国一贯的战略、理念、思路和方法论。这些政策是美国对华政策共识及体系的一部分，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有强大的政策逻辑和惯性。除非特朗普个人明确发出指令，否则，在他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官僚体系按部就班地推动，自然会推出这些政策。

实际上，如果我们排除了特朗普的个人因素，把美国政府视为一个理性的主体的话，那它最有可能推动及执行的政策，当然就是那些已经高度“内化”、有很强惯性的政策——因为这些政策已经有了普遍的共识，“政治正确”，被默认正确，得到的阻力最小。

3.看特朗普本人是否对这些制华政策知情

首先，特朗普当然是“知情”的，意即他可能批示同意过相关政策。但光说“知情”还不足，要看他是“高知情”，还是“低知情”。

所谓“高知情”，就是他明确知道相关的政策：政策意图、政策的设计、政策的内容、政策的结果。而且他个人直接参与（personally involved），有过思考，有过部署，有过讨论。

所谓“低知情”，即他有可能签署过相关政策，但这个政策被埋到了简报里，或者被打到更大的一个政策包里。他对政策的具体内容、可能引发的影响并没有很清晰的认识。相关政策也没有拿到内阁会议上讨论。换言之，没有一群人来到办公室跟他汇报这个事情的利害，也没有内阁部长在内阁会议上发起这个事情。

甚至有可能“不知情”，即相关政策在部门层面（商务部、财政部……）就定下来了，只是被限定在技术官僚（“深层政府”）的层面，特朗普并不了解具体情况。

那么，如何判断特朗普对这些政策是否知情呢？

其实很简单，可以通过各种“外围证据”进行分析。

第一，特朗普最近非常忙碌。他最后一次花心思关注中国，可能就是TikTok项目。这段时间他的精力被大量其他事情所占据，也就是人们在媒体上看到的那些热门事件。包括但不限于：1）加沙停火（及特朗普关心的诺贝尔奖），并策划接下来的中东行；2）10月初访问英国；3）查理·柯克追悼会及后续活动；4）美国联邦政府停摆；5）向美国多地（包括芝加哥）部署军队；6）打击委内瑞拉；7）宣布制药、娱乐、木材和家具等领域的关税；8）与加拿大总理卡尼会晤；9）关心了一下巴西；10）叮嘱孕妇不要在怀孕期间服用泰诺（MAHA）。总之，特朗普非常忙，甚至无暇关注中国。

第二，看特朗普最近有没有直接评价对华政策。主要参考他的Truth Social发帖，以及他的公开讲话。

1）实体清单拓展：特朗普没有发帖或讲话。这个事情是部门级举措，可以判断他的知情度可能较低，大概率通过简报间接知情，没有主动推动。

2）船舶收费：特朗普没有发帖或讲话。这个事情也是部门级举措，他的知情度可能较低。

3）针对中国航空公司：特朗普没有发帖或讲话提及空域禁令问题，知情度可能较低。

4）针对中国购买伊朗石油：特朗普没有发帖或讲话提及。该政策由财政部主导，按说特朗普是关注伊朗和中国的，但未借其平台或讲话放大，暗示其可能不了解细节，或只是通过内阁（财政部长）间接了解，而非亲自推动。

相比之下，对中国加征100%的反制关税及限制关键软件的出口，不仅高知情，甚至应该是他亲自推动的。尤其是100%关税这个事情。

六、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的现实场景分析

以下是合理推演。

马德里谈判及元首通话以来的特朗普政府推动了新的制华政策“组合拳”，无非两种可能：

可能性一：“自下而上”。技术官僚按照既有的政策共识、框架、战略及政策惯性，按部就班地推动相关政策。特朗普有可能知情，也有可能不知情，但总而言之，肯定不重视，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认为需要关注，因为也不知道这些政策可能带来的中方反应。（现在他知道了。）

可能性二：特朗普及其身边亲信（贝森特、卢特尼克等）统筹安排，“自上而下”部署的，目的是继续打压和遏制中国，在与中国峰会之前提高对中国的谈判筹码。整个是“一盘大棋”。

根据我们对特朗普及其幕僚的特性，以及对美国政府运行机制的理解，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这不是直接证据，而是间接证据（基于过往特朗普对中国问题的态度和行为模式；针对他最近陷入的各种议程；根据他的发帖及讲话等等）。

这里要特别提一提特朗普的个人特点。结合笔者之前的分析：特朗普希望获得各种成功，各种胜利，能够展示给全世界看。中国议题是特朗普最没有成就感、获得感、幸福感的。确切地说，有极大的挫败感——特别是针对关税和稀土。对他来说，唯一的进展实际上就是TikTok。除此之外，他无心在中国问题上恋战，而希望把心思放在能够取得短期效果的事情上。而加沙停火是他最近投入精力最大的事件，他当然也为他取得的进展感到飘飘然。（这也解释了他震怒发帖背后的那种“气势”）。

同时，特朗普不是一个注重细节，关注远期规划的人。所以他从来就谈不上什么顶层设计、自上而下的统筹规划部署。在他不感兴趣的问题上，往往抓大放小。他最了解的制裁工具就是关税，是关税的一招鲜。至于其他的出口管制限制，大概率是幕僚给他提的建议。

特朗普：我们还有什么卡中国脖子的？

幕僚：报告总统先生：关键软件。

特朗普：那就限制软件出口。首先是关税。100%。再加上那个什么来着？

幕僚：关键软件，总统先生。

特朗普：对，关键软件。

所以，剧情可能是这样的，中方重新提出稀土反制后，他才知情，并且汇总听取了一段时间以来的各种信息，于是决定采取升级对抗措施。

但他在长帖里避而不谈的是，美国联邦政府各个部门在九月下旬以来搞了的一系列小动作——被MAGA归结为“深层政府”的技术官僚们。当然，他们可以辩说，自己只是按照既定方针办而已，而且是MAGA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