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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3015年 会有中学生记得上海么?
关键字: 上海文艺文化工业化现代化梁祝陈行公路
市区里的化工厂
在这种混杂的城市环境里,“过剩”的知识青年要和四方汇聚的无产阶级比邻而居,疲惫的“白领”和体力工人家庭会走进同样的酒馆,靠同一个“老虎灶”(热水店)供应开水。再加上左翼力量鼓动,新政权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20世纪的上海因此占领了中国的文化制高点。
和当年的上海相比。21世纪的上海的确更繁华、更现代化了,陈行公路这样的社区不是被推到了城市边缘,就是被标准化的城区“赶到”其他城市。房价越来越高,房租在蔬果零售价、餐饮成本中占的比例也越来越大,以至于新的迁入者必须按照自己的经济水平选择居住区。本地居民也越来越有动力卖掉高价的房子,搬到更适合自己居住的郊区地段。再加上私家车、打车软件、校车和大学自主招生的共同作用,21世纪上海各个阶层的生活空间正在快速地相互分离。如果今后几年房产税在大城市推行,穷人将更快地搬出税负水平较高的地段,富裕阶层则会向市政开支充足的城区转移。在这个可预见的未来中,上海的阶层分离运动还将持续。
对文艺创作来说,更重要的变化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改成了对“成功人士”的崇拜,以及对“和谐社会”的赞美。市委书记公开宣称:【新上海人,他们是一种能够闯荡世界的人,是世界人,中华人。上海就要有容纳世界最优秀人才的海量】。这体现在社会政策上,就是完全量化的上海落户标准:本科90分、硕士100分、博士110分,社保缴费基数低于平均工资的算25分……超过平均工资两倍的积100分!
在宣传上,官方鼓励不同阶层各安其位。宣传部门年年评选一批“身边好人”,鼓励底层人口在拿低工资的同时能主动维护社会秩序。2012年《武训传》公开发行,上海东方网发表社论《为更多的"武训"立传》,称今人应该“接续上海文化史的光彩一页”。
与其同时,统战部门安排一批律师、金融精英进政府挂职锻炼,在区级司法局等地担任行政副职,以代表 “400万上海新阶层人士”(上海统战部党外干部处长李霞语)。中央统战部首批建设三处“党外代表人士实践锻炼基地”,第一个就落在了上海。
这些举动表明,今天的上海管理者企图构造一个以中产阶级为轴心的稳定主流社会结构。在整个长三角乃至长江流域的工业发展支撑下,此计划在经济上或许有可行性;但对于文化发展来说,这绝不是好消息,甚至可以算得上自我阉割。
因为自从人类社会进入近代,文艺名作最重要的主题就是各个阶层、各个社会集团在工业化大潮中的对抗,以及普通人如何在激荡的时代里寻找梦想,如何努力打破社会对自己的限制。所谓 “赋到沧桑句便工”,不仅《红与黑》、《平凡的世界》等严肃的名著符合这个规律;就连貌似描写古代的金庸小说,也必须造出“门派”、“江湖”这两个概念,以唤起现代人对校园文化和职场斗争的共鸣。过去100年上海引领中国文化,过去20年,上海还能拍出激起全国观众共鸣的《孽债》、《蜗居》,正是上海文艺人勇于面对历史、挖掘现实、尊重文艺规律的结果。不过,那都是过去的成就了。现在的上海打算忘掉《小刀会》、《白毛女》和《阿Q正传》,和过去100年的阶层交替、社会革命挥手告别,重新在核心区打造一套精致的中产阶级文化,结果会如何呢?
我估计,由于网络时代的到来,这套玩意连感动上海中产阶级自己都很难,就更别指望感动全国人民,重塑海派文化的辉煌了。相比之下,我更看好在陈行公路两侧长大的孩子,看好他们在几十年后写下这个时代最动人的故事。
11、十亿个动荡的青春
一个文明城市的“衰落”总是让人感伤的。拥有古代世界最大图书馆的亚历山大城被基督徒和穆斯林反复交替破坏,让看不懂纸草书的我也觉得万分可惜。但在某些情况下,文明的衰亡反而会带来更大范围的进步。
比如说随着赫梯帝国的崩溃,世界上第一个在法典中体现人道主义精神的文明消亡了,对西亚部分地区来说不是好消息。但对于其他文明来说,这意味着冶铁技术不再由赫梯王室垄断,青欧亚大陆居民得到了更廉价、矿藏分布更广泛的新金属。很快,每个地区都能开发自己的铁矿,每个村子都能修理自己的农具。即便贵族不开放珍贵的铜矿山,不提供长途贸易而来的锡和铅,农民也能维持基本的耕作。从此,青铜贵族城邦的时代开始消逝,平民的时代逐渐到来。虽然这个“平民”时代仅仅意味着在王权下种地纳税的新选择,但和依附于贵族当部曲相比,显然是了不起的时代进步。从不列颠岛到中国东海,每个自耕农都应该庆幸赫梯帝国灭亡的如此之速。
赫梯帝国灭亡和亚历山大图书馆被毁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文明要素的传播性。亚历山大图书馆毁灭的时候,世上还没有U盘、扫描仪,甚至连活字印刷术都没有,所以图书像垃圾一样被丢出门是文化成果的永久性损失。赫梯帝国灭亡,但世界上到处都有铁矿,冶铁工匠有脚有口,跑到任何一个文明地区都可以批量制造铁器,所以这是文明的进步。
上海文化的“衰落”也可以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上海文化领跑全国,原因其一是是率先出现的现代工业社会,二是在政治、经济和生活空间的压力下,知识分子平民化、平民知识分子化,成功地结合了大众文化和高雅艺术。上海文化“衰落”后,这两个条件是否在中国其他地区也消失了呢?
显然没有。实际上,正是因为中国其他地方以更快的速度工业化,上海才失去了垄断工业化社会的资格;正是因为整个长三角变成发达工业化地区,上海才有资格在工业外移的同时重建东部中心城市地位。
在上海文化开始引领全国的时候,地平线上一片混凝土建筑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无法想象的奇迹。在外地人看来,上海1951年兴建的曹杨新村(中国第一个楼房化工人新村)与1959年落成的“闵行一条街”(中国第一个工业卫星城的核心建筑群)代表的生活方式一度是共产主义或是天堂的代名词。但是,仅仅一代人之后,中国已经有无数个乡村可以遥望田垄尽头的本地“奇迹”了。
60年代初的“闵行一条街”
80年代的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大山里的矿区小镇,总觉得自己住在被遗忘的角落。有一天,矿区的小广场上出现了一辆手推车。一个中年农民推着一个小脚老妇来晒太阳。有人问来意,农民说家在山那边更偏僻的村子里,母亲从未离开过出生的山谷。现在老了,快走不动了,听说这边的山沟里出现了一个“大地方”,让儿子带自己来“开开眼”,死而无憾。这时我才发现,对于许多同时代的中国人和几乎全部的上一代人来说,我身边这百十座水泥建筑、几十辆汽车原来是人间的奇迹。周围的农民第一次踏上矿区马路的时候,心中的敬畏和向往恐怕要远远超过我第一次到上海外滩的心情。
这几千个类似的“奇迹”中,工厂在生产改变农业社会的财富,学校努力培养视野远远超出“三十亩地一头牛”的年轻人。贫困绝望的中国农业社会从此知道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几亿中国人开始产生了创造和消费新文化的能力。前几天我开车带全家出门,偶然把收音机拧到了中央广播电台,收音机传出纤细的童音:“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我母亲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感慨万千:“快60年了,这节目还在播啊……小时候在农村,这一整天就等着孙敬修讲故事”。除了我母亲,相信中国还有几亿人对广播走进农村的时刻记忆犹新。五六十年代,当有线喇叭里传出的音乐第一次在乡村回荡,对于听众来说是和1923年上海市民收听本地第一个无线电台同样重大的事件。这就是中国内地文化现代化、“上海化”的开端。
工业化的进程并不是全国齐头并进,而是几千个城市、工矿区、国有农场率先采用了先进生产方式,实现了工业化的生产效率,有能力向劳动者支付远高于农民收入的报酬,提供比农村丰富十倍的文化生活,以此吸引最优秀的青年去从事工业。很快,工业城市就招到了足够的人手,后知后觉的农村青年只能等待每年新增的位置,工业化社会出现了新的的阶层差别。
几千个工矿区就意味着至少几千条现代社会和农业社会的边界,每天都有无数中国人在边界上来来往往。上千万农民被招工进城,几百万城市过剩人口去支援农业生产,上亿的年轻人进入解放军这个“大熔炉、大学校”,去离家几千里的地方服役再带回自己的见闻。在在城乡之间、在工人和干部身份之间、在县城和大城市之间,在退伍和提干之间,新一代年轻人努力寻找自己的未来。他们对未来的憧憬不仅仅是理想,还有掩饰不住的野心,但对于新兴的工业化社会来说,这两者的区别可能并不是那么重要。
不过,教育的扩张远超过体面职位的扩张。1957年的中学毕业生刚刚达到100万,1972年中学毕业生就超过了1000万。15年间,城市扩容的速度显然不会扩大10倍。对于这些受过新式教育,在广播里了解了新时代的年轻人来说,看到地平线上那个“奇迹”很容易,走进去也不算难,但真要让它属于自己,分享它代表的现代化生活,就必须和所有同龄人进行激烈的竞争,争夺有限的名额。不难想象,30年代闯上海的青年学生、60年代内地农村的中学生,思考未来时的心态会非常相似。这样的社会结构能够激发大上海文艺界的创造力,也能给中国内地带来一个生气勃勃的文化年代。
而最高领导人似乎觉得社会结构的动荡还不够,随时有阶层固化、失去活力的可能性,于是各种增加“混乱”的政策不断推出。比如知青下乡,直接否认了第一代工业社会人口“世袭”这一身份的合法性,把几千万城市中学生派到农村,和接近一亿农村中学生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竞争工业化社会职位。比如大串连,全国中学生都得到了最廉价旅游的机会,无论你来自农村还是牧区,现在都可以沿着铁路线去看看中国最繁荣的城市,体会最先进的生活方式。再加上国家级大三线建设、省级小三线建设、全国组建12个生产建设兵团、上百万干部到五七干校轮训……工业化社会和农业社会之间本来还算清晰的几千条“边界”因此变成几万、几十万条,让越来越多的青年觉得自己有机会得到更接近现代生活的位置。中国年轻人中最有活力的那部分因此东奔西走,获得了远远超出家乡生活和自身阶层的阅历和耐性。中国内地的工业社会文化就在这一片喧嚣中缓缓升起。
等到毛泽东时代结束,上海等地的知青涌回大城市,生产建设兵团大多解散,工人子女接班上岗,企业可以自主发奖金,分房子,内迁工程师纷纷回到东部养老。社会阶层似乎暂时“安定”了下来,但中国已经不再是50年代那个田园风光的中国了。回城知青书写伤痕文学,却没意识到文笔和阅历都源于自己痛恨的年代。许多记者开始有能力创作长篇报告文学,其中优秀的作品甚至能改变国家政策,看一下作者简历,可以发现这些记者理解社会的能力多半和当年当基层宣传干事的履历相关。路遥从农村走到城市再回到农村,习近平从城市走到农村再回到城市,中国当代的上层建筑正是这些“折腾过”的年轻人打造的。几十年后,十八大召开,七名中央常委竟包含四名下乡知青和一个下乡锻炼过的宣传干事。作为从文盲社会里走出来的第一代中国知识青年,这些人的成绩相当不错。上海的相对“衰落”足以佐证他们的成功。
八十年代,已形成的工业社区进入了暂时平静时期。但中国没有停下来。化肥、水利和电泵解决了中国的吃饭问题,继续增加农业劳动力已经不会带来明显的效益,而年轻人已经都读过书,都知道在乡村之外还有一个精彩的世界,应该抓住一切机会走出去。于是中国出现了空前惨烈的高考竞争、打工潮和春运。又过了十几年,那些“平静”的国企社区终于耗尽了活力,轰然解体,打工潮中又多了几千万下岗工人和国企子弟,和农民工、大学生一起涌向新兴的工业城市。就在那几年,我听过了一首被广为传唱的“城市民谣”。歌词到今天还记得:
【春天就匆匆的奔向北,秋天又慢慢走向南。
快也是千山和万水,慢也是万水和千山。
沿着一条乡村到城市的路,看到一片光明和飞扬的土。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回头再也不见家的炊烟。】
【清晨出现在大道边,黄昏又消失在汽车站。
看着那些忙碌的人们,我不知他们要不要指引。
见惯了我这样的年轻人,走啊走啊听下来那么伤心。
这个曾是他们想要改变的世界,成了他们不可缺的一部分。】
【每座山的每个水的每条路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每个地方。
人们挤在心爱的每个城市,牛也肥,花也香,每个村庄。
每座山的每个水的每条路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每个地方。
人们挤在心爱的每个城市,牛也肥,花也香,每个村庄。】
【一朝河西的春夜短,一朝河东的泪人欢。
千辛万苦的进了城,才知道住城的艰难。
男人的手里握住女人的手,孤单单的脚印变成两串。
渐渐悟出很微妙的感情的事,不是爱和不爱那么简单。】
【水泊梁山的梦已醒,笑傲江湖的曲未终。
再来一个春天一个冬,再来一片笑语和欢声。
走不完这乡村到城市的路,离不开这思乡的人和路。
我该属于故乡还是前面的灯光,为何这条路会是那么那么长。】
【每座山的每个水的每条路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每个地方。
人们挤在心爱的每个城市,牛也肥,花也香,每个村庄。
每座山的每个水的每条路上,又是哭又是笑的每个地方。
人们挤在心爱的每个城市,牛也肥,花也香,每个村庄。】
——黄群、黄众兄弟 1994年
12、通向未来的陈行公路
汹涌的人潮涌进了什么地方?在我这一代人少年时的梦想中,我们应该去现代化的城市享受精彩人生。但实际上,无论从现实还是心理的角度说。我们来到的地方都是都市的边缘,或者说梦想的边缘。无论是买房还是租房,大多数的工薪阶层都会首先考虑城市的外围。即便我们每天走在漂亮的马路上,穿过繁华的商业区,但90%的生活依然是公司到合租房的两点一线,以及周末早上一个长长的懒觉。每到年节,我们的首选不是在城市参与欢庆,而是穿越地平线回到家乡看望父母,和旧友重聚,然后再匆匆道别回去上班。我们向老朋友聊都市怪谈,向新朋友吹嘘家乡的美好,但实际上,我们的生活和两者都没有关系。我们想去的地方,无论是被记忆美化的故乡还是远方的美景,往往只存在于电脑或手机的图片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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