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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彰:为什么年味一年不如一年
——过年的功能主义解释
关键字: 春节过年功能主义商品经济乡土社会宗法但是换一个角度,就很好理解过年的功能了。
首先是一年中最好的食物,这和大部分农民冬天的日常食物的粗糙简陋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冬天不需要进行大强度劳动,所以冬天的食物摄入较夏季有明显减少,一天三顿也要改成两顿。但进入过年期间,食物就大不一样了。如果一年只能吃到一次肉,那一定是过年。而且过年的食物不浪费是不可能的。每家每户都要准备大量的食物。在西北农村,平时炒洋芋丝的时候,把切好的洋芋丝在下锅炒之前放在水里淘一下,盆底便攒下一点点淀粉。山里菜少,天天吃洋芋,一个冬天下来,光是淘洋芋丝攒下的淀粉就不少。腊月里,女人们商量一下,定下个时间地点,把各家的淀粉都拿到某一家,分工合作,得忙活大半天。还要准备大量馍馍,这些馍馍和平日吃的不太一样,要放清油、姜黄,这些是要拿去送礼的。
在我的老家甘肃省永昌县,每到过年,每家每户都会赶着牛车或者驴子,驮几麻袋馍馍去走亲戚,往往初三出门,到初九甚至更晚才能回到自己家。荷包蛋,猪肉,鸡肉,也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在华北,情况也类似。比如上世纪30年代卜凯、潘鸿声等学者的调查显示,各地均存在生产工具老旧,产量低等问题。比如华北地区,按照计算,一个人一年所需粮食大约3石,而3石粮食需要大约3亩地来产出,《农民、市场与社会变迁》中所写在1930,1936,1946三个时间节点上,保定清苑县人均耕地面积是3.71亩、3.64亩、3.33亩,其周边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过年也一定是要吃好的,比如冯玉祥将军就回忆,他们村一年吃一次肉就了不起了,一定是在过年时和娶媳妇时吃。正如孔迈隆所说:“大多数情况下,招待客人的精美食物与他们平时的伙食相差很远;就生计而言,庆典期间所消费的食物就可能具有非常显著的营养功能。”而精美的食物,往往是维系人际交往最好的礼物,结婚时的婚宴,葬礼上的豆腐饭,过年时的红烧肉,莫不如此。
其次,过年的节日安排中比重最大的就是走亲访友。在北方,初一不出门,初二回娘家,从初三到十五,都是用来走亲访友的。而走亲访友的原则是越多越好。如果过年时没有亲戚可走,是很丢面子的。东北管家里没有人脉的家庭叫做“死门子”,意思是不会做人,没有任何关系。同样的人家在河北叫死皮,山东叫死性。这样的家庭在村子里没有什么地位。这不仅意味着在公共事务中这一家没有发言权,在利益分配中受到歧视,在生活中也会遇到诸多不便。比如盖房子,盖房子大约需要一群人忙活一百天左右。在这期间,主人家要负责好吃好喝招待,这种招待是不惜工本的,有时甚至比雇人来干活花费还要高。但在中国传统的人际观念中,雇人来干活是不地道的,是会被瞧不起的,而且往往也雇不来多少人,因为活动空间有限。一个“死门子”的家庭需要盖房子时,会发现自己极端缺少人手。
再比如结婚时。结婚时的随礼和过年时给孩子的压岁钱一样,是根据一套亲疏远近的人际判断来决定数额的。如果一家人人际不好,那意味着婚礼可能压根办不起来,或者费用得自己全掏,而婚礼由于可以收到礼金,在很多人家不仅不会赔钱,还可以赚钱。比如阎云翔写道东北的情况,80年代,结婚大约花费450—500元,正常情况下会来80多人,每人随礼最少10元,就赚回来了。但有一家办了婚礼,只来了40来人,因为大家与他家关系不好,随礼3块7块都有,最后亏了一大笔。而在这样的场合,自己的亲戚朋友是否会出现,所依据的标准是“人情”。
人情到了,怎么都好说,人情不到,可能两家就会就此不再来往。而人情的重要事项之一,就是逢年过节是否走动了。在传统的人际关系中,人情是巨大的资源,欠了人情,往往不是还钱可以解决的,有时要义务地为对方做很多事情才可以解决。而做人情时做不到位,或者有所遗漏,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以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在女儿婚礼时没有出现,或者家里需要周转,而一向大方的某亲戚突然变了脸,等等。因为人际关系时刻处在变化中,可能一句话,随礼时金额不够等小事就改变了两人的关系,所以每年都需要盘点一遍自己的人脉,时间就是过年。
再次,过年的习俗非常仪式化,祭天祭地祭祖先,其本质上是放大了的人际关系网络。过年时的一系列习俗,如祭灶,守岁,放爆竹等,都与特定的语境相链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的作息是严格跟日出日落联系在一起的,晚间没有照明手段。事实上,直到19世纪七八十年代,蜡烛仍然是最主流的照明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守岁自然有了狂欢,打破常规的意味,其本质就是一种新奇的打破规矩的刺激体验。爆竹也是如此,为什么要放炮?为什么要用声响去吓退所谓年兽?那是因为在村子里,黑了天,是寂静而少人烟的。为了显出这一天的特别,除了弄出点动静来,也实在没有办法可想。这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游戏方式。
再比如祭灶,祭财神,祭祖先等,这些仪式都是为了在新的生产周期中可以收获好运、财富和福气,如果拿这种祭祀仪式来比人际交往也说得通,就相当于自己有几个强有力的朋友在这一天走访了一下嘛。事实上拿神、天地来比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拿人际关系的固定称谓来比公共事务也不是新鲜事,比如父母官,青天大老爷……这种祭祀仪式很体现了在传统社会中家国同构的特性。在最初,普通人家哪有资格祭祀,这种自己家的小打小闹叫做淫祀,是不合习惯法的。但后来搞得多了,也就传播开来了。其本质是什么?是对权威的模仿,是表达愿望的一种方式,恰好体现了传统人际关系中的依附与被依附的本质,即差序格局。
过年这件事跟传统的人际关系联系得如此紧密,所以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如今的过年,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年味一年不如一年了。
首先,人际关系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不太久,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在此之前,从建国开始,自由市场越来越少,直到消失,到80年代才逐渐恢复。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人际关系的基础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从礼物馈赠的交往模式变成了商品经济下的来往模式。这两种模式有很大区别,商品作为人格化的产品,可以脱离它的生产者(所有者)通过第三者(商人)和市场流通渠道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进行社会交往和交换。在这里,“人们扮演的经济角色不过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人们是作为这种关系的承担者而彼此对立着的。”因此,商品所有者需要的是契约、制度提供交往者公认、并共同遵守的市场游戏规则。制度、规则高于人情、人际关系。除此之外,人际网络中判断亲疏远近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商品贸易和技术进步扩展了生活空间,如今,你可以跟一个从未谋面的网游打得火热,但跟自家的某位姑奶奶或者娘舅一句话也没说过,这放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但现在这才是常理。
其次,时间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过去的生活要遵农时,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是不得已的妥协。正因为此,过年才显得特别有意义,那是人在特定环境下,用自己的行为表达对自然的反动。但如今这层意味已经消失了,只要你不怕被开除,爱几点睡几点睡,谁管你。而且如今的情况是,大部分人都脱离了农户这一身份,农业生产周期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记不记得住芒种前后该干什么有什么关系?
再次,传统的过年除了人际网络的年终大盘点这一功能外,另一个功能是好不容易等来的好吃的再分配,顺带还分新衣服和新玩意儿。因为生产力水平长时间没有提高。据诸多学者的调查,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各地区所用的农具依然极其破旧,人拉的小犁比比皆是,小麦亩产不到两百斤,甚至一百五十斤也不新鲜。而建国后,工农业生产又受到几次运动的破坏,很长时间没有进步。在这样的情况下,每年过年吃的用的,能想到的花样不多,相对固定,才有了所谓“年俗”,比如要吃红烧肉,要蒸馍馍,要买红头绳……在如今这样一个被商品化了的世界里,有必要吗?不仅没必要,事实上无法维持这样的习俗,因为现代商品经济的丰富程度是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想象的。
任何文化变迁都是相对滞后于社会变化的,当然并不是说以后就没有春节了。但社会已经变了,过年这一文化事象还没有根本改变,所以还带来一些问题。比如春运,过去是不会遇到这种问题的,但现在遇到了,因为人口的自由流动。再比如不断攀高的过年费用。比如1986年的一项调查表明,1980到1986年间村民收入增长了1.1倍,年节花费涨了10倍。再比如过年的时候,人们往往被迫跟自己并不熟悉的亲戚长辈聚在一起,被拷问,被责难,无时无刻不处在价值观不同无法沟通的煎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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