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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先红:当信访遭遇“精神病”
关键字: 信访制度国家能力社会边缘群体精神病人基层治理村庄行政【文/观察者网专栏作家 田先红】
刘艳兰是我在C区认识的第一个上访户。我初到C区调查的当天下午,刚刚午休起来,正准备下楼,猛然听到办公大楼后面传来几声妇女的呼号声。以我的直觉,肯定是有人来上访了!我透过房间窗户往外看,果然只见一老妇身穿花色衣服、头裹着白色头巾。这老妇在另一个中年妇女的陪同下,在后院子里大大咧咧地叫骂着。
我听不清楚老妇说话的具体内容。我瞅了一会,便下楼去党政办。遇见小韩,他说是一个经常来上访的“精神病人”,时不时就来办事处走一遭、闹一闹。我闻听此言心里一惊,莫非这就是我之前在一些书中了解到的所谓“精神病上访”?未曾想到刚来西江办事处,就果真让我遇见了来上访的“精神病人”。这自然引发我的好奇之心。我总想着要对这位“精神障碍上访者”探个究竟。
随后,另一位办事处工作人员进来党政办,我们谈起那个来上访的老妇。他介绍说这个人叫刘艳兰(Z村的)。出乎意料的是,他说:“这哪里是什么精神病哦?你别看她疯疯癫癫的,她脑子正常的很。”我问道:“她脑子正常,怎么会这样呢?”他说:“她还不是想能捞一点就是一点!”在一旁的党政办王主任也感叹到:“这还不是信访体制的问题!自从信访体制改革后,这种现象就见怪不怪了。”
我再看了一会西江办事处的地图,大致了解了各村和社区的分布之后,走出了党政办,远远地望着那位已经坐在地上并继续叫骂的老妇。我很想上前去问问她上访的事由。但是,考虑到我初来乍到,如此冒昧去探究办事处工作人员眼里的“丑事”,可能引发别人的不快以及对我这位外来者的敏感。所以,我只能暂时将此事搁置,待以后再找机会对这位上访的所谓“精神病人”进行访谈。
接着,刘艳兰拿出一张报纸在那里看,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在阅读,只是她不再那样连续大声叫骂了。下午两点半,办事处召开副科级以上干部民主生活会。一些工作人员看到刘艳兰坐在院子里,便上去跟她搭讪,开玩笑。我注意到,大家对刘艳兰来办事处上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更多地将她的行为视为一种笑柄,所以才会上去跟她调侃。至于她的诉求所指,诉求能否实现,已经不是众人关注的目标。
下午见过办事处的郭主任之后,我想先到村里去转转,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下去了。转了一圈之后,我还是想回去再看看那个来上访的老妇,于是骑着自行车回到办事处。没想到,那位老妇却已经不见踪影。无奈,只好等以后再找机会跟她聊聊了。
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此后,刘艳兰成为我重点关注的调查对象。我在C区信访局和西江办事处信访办查阅相关档案资料时,发现刘艳兰的档案资料有四本,合计近三百页。通过查阅资料及跟信访局、西江办事处、Z村的干部和村民的访谈,我渐渐了解了越来越多关于刘艳兰的信息。跟刘艳兰慢慢熟悉之后,我也曾试图对她进行访谈,但我发现她的思维跳跃性很大。
每次跟她谈话时,过不了几分钟,她就转移到其它话题上面。嘴里时不时蹦出“利益都叫毛(主席)吃了”、“政府不解决,俺还上北京”、“天安门就是俺的家”之类的话语,让人感觉莫名其妙。其他人也曾劝说我不要指望对她进行访谈,因为她的思维跳跃性太大。最后,我只能放弃对她本人进行访谈的设想,转而通过访谈他人、旁听她跟其他人聊天和观察其行为的方式来进一步了解她上访的故事。
一
刘艳兰,1957年生,家在西江办事处Z村张寨组。刘艳兰文化程度较低。她的上访信中错字、漏字等语病较多。刘艳兰曾经办理了一张《残疾人证》(办证时间为2010年8月20日)。证件上注明她的残疾类型为“精神”,残疾等级为“肆级”(最低级别)。
Z村原隶属于淮阳县大岭乡,2008年行政区划调整时划归C区西江办事处管辖。刘艳兰的信访事项也从淮阳县大岭乡转移至C区西江办事处。Z村距离西江办事处办公地点有十多里路,我骑着自行车数次赶赴该村对村干部和一些村民进行访谈。
刘艳兰家所在的门宗规模较小。她的祖父是家中独子,她的父亲也只有两兄弟。刘艳兰只有三姐妹,没有兄弟。在一个“门子风”较为强烈的村庄,兄弟、堂兄弟数量少自然导致其势力较弱,在村庄社会生活中难免吃亏。
刘艳兰在三姐妹中排行最末。她的大姐嫁往淮阳县城,二姐嫁到邻乡。她自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名为沈云天。育有两个儿子,均姓沈。沈云天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话语较少,而刘艳兰则大大咧咧,性格要强。自然,家中之事无论大小,都主要由刘艳兰主导。沈云天除了种地之外,还时常到附近的一家砖厂做工,而刘艳兰则基本上不干活,天天骑着三轮车往返于村里和区里或者市里。我数次见到刘艳兰夫妇俩到西江办事处反映问题时,都是刘艳兰在和办事处干部说话,而沈云天则站立一旁,默不作声。偶尔他们的长子沈建设也会随同来西江办,由他出面跟办事处交涉。
刘艳兰反映的问题多如牛毛。概括而言,她上访的问题主要涉及四个方面:一是历史遗留问题,包括她的祖父被批斗、撤职和后来的其他种种遭遇,以及他父亲出走新疆之事,这些历史旧账都统统归结到政府头上;二是在她家与邻居发生矛盾纠纷时,向政府求援,并顺带状告基层政府和村干部在矛盾纠纷调解过程中不作为或者乱作为;三是状告村干部和邻居违法乱纪,典型如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问题;四是要求政府解决生活困难问题,给她家提供低保、救助。
二
刘艳兰反映的历史遗留问题涉及她的祖父和父亲。据了解,早在建国初,刘艳兰的祖父被划为右派,遭到批斗,后被免去队长职务,并派往外地修建铁路。这成为刘艳兰上访的一个理由。
此外,刘艳兰在上访时,还控告政府在60年前将其父亲划为地主,并流放至新疆。但据村干部和村民所言,事实与刘艳兰反映的情况不符。刘艳兰的父亲曾经跟村里的一名女性(据说该女性还跟刘艳兰一家有一定的亲属关系)发生婚外情。
此事被人发现,在村庄中流传甚广。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刘父觉得无颜继续在村庄中生活,遂于1958年出走到新疆,此后一直未再返回家乡。这是刘父出走的真正原因。而刘艳兰将这笔账算在了政府头上。她在后来上访时,指责政府逼走了其父亲,要求政府承担责任。
刘艳兰在上访时也特意凸显自己的地主家庭出身。比如,2012年9月10日,她在赴京上访的材料上写到:“刘艳兰,女,现年55年(岁),汉族,出生(身)地主家庭……”。她将她家庭的没落和目前窘迫的经济条件全部归咎于政府。在她看来,她家原本条件尚可,但因为国家在特殊时期的一些政策(比如斗地主、反右等),导致她家道中落。因此,她似乎对地方政府充满了怨恨。此外,她的言语里也时常表现出对开国领袖毛泽东同志的不敬。
三
刘艳兰上访反映了数起她与邻居家的各种矛盾纠纷。其中一件事情涉及30多年前她与村里看青队员之间的纠纷。1981年冬天,由于猪羊啃青苗现象比较严重,Z村支书郭俊顶安排副支书孟祥民组织各队的民兵到田地里驱赶猪羊。孟祥民一行十多人转到村庄西边田地里,眼见有几只羊在啃青苗。羊的主人正是刘艳兰。孟祥民安排民兵前去赶羊。此时,刘艳兰出来阻拦。在抢羊的过程中,刘艳兰与民兵张如意(本人后来死亡)发生撕扯。随后,刘艳兰口头保证不再放羊啃青苗,民兵遂将羊返还给她。
过了一段时间,刘艳兰身体不适,怀孕9个月的胎儿流产。刘艳兰认为是民兵的撕扯行为致其流产。后来,她的第二个儿子因先天性脑积水而夭折。刘艳兰认为是上一次流产致其身体受损所致。这一事件成为刘艳兰多次上访的依据。关于第二个儿子夭折的事件,刘艳兰还曾请张寨组的几位村民和当时跟她住同一病房的病友出示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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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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