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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采访“未冕拳王”邹市明:同踏职业道路 不如李娜幸运
关键字: 邹市明世界拳王邹市明职业拳坛李娜邹市明第四站如果说经过传统体制培养、又在26岁的黄金年龄选择“单飞”的李娜为国人争得了荣誉,配得上奖金与鲜花(即便娜姐冷脸以对),那为中国夺得2块奥运金牌、直到31岁才踏上个人理想之路(职业拳坛)的“未冕拳王”邹市明无疑为国家付出了更多。
最新一期《人物杂志》(4月号)采访邹市明,这位业余拳赛公认的世界拳王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宣布进入职业拳击,希望实现儿时的梦想:赢得职业拳王金腰带。按照与教练的约定,2008年北京奥运会夺冠后,邹就可以同李娜一样选择“单飞”,结果领导提出伦敦奥运“再拿一块”。当国家荣誉与个人理想激烈冲突时,邹也曾彷徨,“我不想参加训练了。”邹从不否认被体制所培养,只是难以接受被一块金牌决定的命运。但懂得感恩的他明白“中共党员”的意义,最终卫冕伦敦。
如今的邹市明已经33岁了,早已过了巅峰期,却也可以更纯粹、更坦然,他推掉了很多品牌代言:奥运会是为了去拿冠军,但是职业(拳击)是要超越自己。
2012年伦敦奥运夺冠后,邹市明纵情高呼。
以下为《人物杂志》文章《未冕拳王》:
文丨张卓
编辑丨林天宏
这是一场战争
这是2月底的一个周末,晚上10点,澳门金沙综艺馆现场先是播放了一段历届职业拳王KO(注:Knock Out的缩写,指以压倒性的优势将对手击倒或击昏而非依靠点数取胜)集锦。片尾,拳王阿里注视着轰然倒地的对手。紧跟着一段嘻哈音乐响起,邹市明先生披着金色外套,欢快地踩着鼓点,从入场通道走来。他向观众挥舞着拳头,现场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举着回合牌的比基尼金发美女将拳台让出,五颜六色的镭射灯聚焦成一束强光从天而降,邹市明满身肌肉清晰可见,犹如一副盔甲。
邹拿过两届奥运会金牌,是业余拳赛公认的世界拳王。两年前伦敦奥运会结束后,他宣布进入职业拳击,希望实现儿时的梦想:赢得职业拳王金腰带。这是邹市明转战职业拳坛后的第四场职业比赛,据主办方统计,现场8000张门票全部售罄。
他的对手是一名泰国拳手。前六回合,邹以一系列漂亮的组合拳占据优势,第七回合,他打出一记凶狠的勾拳,对手倒地后摇晃着站起来。直拳再次刺穿对手,年轻的泰国拳手倒在地上,满脸是血,他的教练扔出了白毛巾,他们决定放弃比赛。这是邹市明人生中第一次以KO的形式取得胜利,他披上五星红旗,在全场观众的欢呼声中,绕着拳台兴奋地奔跑。
33岁的邹市明面容白净,看上去瘦小斯文,在邹市明的一些朋友眼中,他笑起来像台湾歌星庾澄庆。妻子冉莹颖第一次见到他时很吃惊,“拳击运动员不是很高大威猛吗?”但在红毯欢迎式上,这个平日里看上去待人温和有礼的拳手,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打职业拳赛)就是要摆一张臭脸,不光给媒体看的,更多给对手看的。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打架,没有比赛了,你就想想对手马上把手伸过来,准备把你的奖金拿走,那你就把他给干倒吧!”
出去挨了一顿揍
在邹市明之前,中国从来没有拳击选手可以赢得世界冠军。“岂止没前途,如果这个项目再不出成绩的话,就会被删掉了,就没有了。”邹市明记得以前很难申请出国比赛的机会,“体育总局的一个领导说:‘花了一顿的钱,出去挨了一顿揍。’”
邹自幼喜欢拳击,动力来自于打败对手找到自信。他回忆小时候一无是处,成绩不好,唯有拳击让他体会到成功的快感。1996年,15岁的邹市明进入贵州省队,3年后走进国家队,他更加刻苦地训练,很快取得全国冠军。张传良是中国拳击队前任总教练,从省队把邹市明带进国家队。他向《人物》记者回忆,邹市明不是他带过的最有天赋的弟子,但是最用心的。“我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已经困得乏得不能再乏了,凌晨3点钟我给他打电话:‘邹市明,起来训练。’他从来不说:‘老师,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没有,从来都没有过。”
2005年世锦赛上,邹市明击败了挡在面前的所有对手,成为中国第一位世界拳击冠军。北京一家报纸的报道标题是《我们用拳头告诉世界,中国是强大的》。体育总局的领导表扬:“现在我们中国拳击可以揍人了。”此后至今,邹市明再没输过一场比赛。
奥运金牌一度是邹市明人生的全部意义,北京奥运会前,他的手机号和车牌尾号全部换成2008。“连他的床单都是金色的。”邹市明的朋友,澳门拳手胡智杰告诉记者。
“奥运会那个赛制非常痛苦,输一场,这4年就和你没关系了,单败淘汰,你不可能还有轮回赛,还有附加赛,没有,就这么残酷。你要站到最高领奖台你才是成功者,第二名很快就会被人忘掉。”邹市明说,拳击队的队训:100-1=99;100-1=0。
那段时间,为了缓和邹市明的严重失眠,队医不得不按摩他的头皮或大声读小说给他听。2008年北京奥运会八分之一比赛,邹市明发挥失常。“把对方脸都打甩起来,都没有分。”张传良猜测可能要被裁判“做”了,他想起赛前去遵义找的一位算命先生,“他跟我讲,邹市明2008年是拿不到冠军的。但是中国拳击有冠军。但我想,除了邹市明不可能存在第二块金牌点。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
“如果今天输了,就是天意。”张传良一下平静了,他告诉邹市明:“随便打。”最终邹市明依靠小分晋级。
直到站在北京奥运会的冠军领奖台,邹市明“从脚尖到头发尖才完全放松”。国歌响起,“就像放电影一样。可以感受到心酸、忍耐、对家人的思念。”清晰又模糊,“飞转的那种”。
那一刻,张传良抱着徒弟的运动包在运动员休息室睡着了。北京奥运会后,他的头发全白了。
不允许参加职业比赛
按照此前和张传良的约定,邹市明拿到金牌可以去打职业赛。张传良理解弟子的想法:“一个是代表国家,一个是代表个人。另外一个呢,职业商业操作比较大,一场比赛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对不对?那么奥林匹克这个比赛,没有钱的。另外,职业关注度大。各种体育(项目),职业比赛都是世界最高水平。”
美国拳击最知名的推广人唐·金曾把一张100万美元的支票递到邹市明面前,“只要你签个字,我带你进职业拳坛,这100万就是你的了。”
但2009年3月,邹市明接到国家的决定,不允许他参加职业比赛。“我想不通。”回忆那一刻,邹市明形容像遭到一记重拳,“领导跟我说,市明啊,再拿一块吧,再干一届,中国拳击如果你走的话,就等于昙花一现了,我们不希望下一届就没有这样金牌了。”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告诉记者,那段时间,邹市明常常喝醉,红酒、白酒,喝到半夜,“我不想参加训练了。”他拒绝戴上头盔为一本体育杂志拍照。“业余拳手才戴头盔。”他的床头是一副比业余拳套更薄的职业拳套。
“我沉迷了整整两年。”和记者解释最终留下的理由时,邹市明提到他中共党员的身份,以及由一块金牌构成的从地方到省级的利益链,但只是点到为止,他显得有些为难。正如他从不否认被体制培养,只是难以接受被一块金牌决定的命运:“我只能说,姚明去NBA,全国人民都支持他,如果我走,只有我的家人支持我。”“邹市明是一个比较知道感恩的孩子,他想活得坦荡点。”张传良评价弟子十分听话。
“这种性格是否阻碍你成为一名伟大的拳手?”一次他和朋友的晚餐上,《人物》记者问道,“拳击归根结底是一项充满暴力的运动,坏孩子也许更容易获得成功?”
邹市明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摆在面前的一盘牛肉,没有应和。一周后,当再次被问及时,他不得不严肃地思考了一阵,他谈到自己秉持的中庸之道符合东方人的价值观,“它会让你更柔软、有韧劲,不容易被坚硬的东西折断。”“以柔克刚。”他总结说,“这会让我在拳击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2012年伦敦奥运会结束,邹市明卫冕奥运金牌,省里领导留他再打一届全运会。他立刻写了一份退役报告,一份辞职报告。如果不允许退役就辞去贵州省体工大队副大队长。“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他形容,“首先是我的人生梦没有去完成的话,我觉得有遗憾;第二,我的性格坐在那儿10分钟我就会动,坐了办公室以后,我可能走的就是什么局长,那也是可以帮助贵州,但是太拘泥在一个省市了。我觉得我还有能力站得更高,像姚明这样,站到世界上这么高的舞台,可以影响这么多人。”
“一件非常恐慌的事情”
邹市明两届奥运冠军头衔和其身后正在崛起的经济大国,将他和世界最著名的拳击推广公司TOPRANK联在一起。81岁的阿鲁姆是这家公司的主席,一位真正的生意人。“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刚刚开始有机会体验西方一直在做的事情,比如职业拳击。”阿鲁姆和媒体谈到。
去年4月,邹市明的第一场新人职业赛,就是当晚8场拳赛的压轴场,这在职业拳击历史上绝无仅有。最终,他众望所归赢了比赛。据法新社报道,当晚他拿到30万美元的奖金。
但比赛并没有让观众满意。面对职业排名402名的墨西哥菜鸟,他仅凭点数获胜。多数意见认为,邹还在使用业余拳法。
过往令邹市明扬名的,是一种依靠灵活步伐不断闪躲,伺机击中对手的拳法。 “打中就跑。”一位不愿具名的拳击圈内人总结。西方人又称“海盗式打法”,比喻他打出拳头如海盗般快捷迅猛,然后一击遁开。
《纽约客》记者欧逸文看过2007年芝加哥世锦赛邹市明的比赛后:写道“整个三个回合,罗马尼亚拳手在和空气激战”。那场比赛,邹以大比分取胜。
“只要赢得比赛就行了,不需要击倒他。”邹谈到这个风格适应奥运会“打点计分”制,它既来自中国武术,又借鉴毛泽东“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军事战略。
“海盗式打法”赢得荣誉的同时,也引发争议。支持者声称,在奥运规则允许下,这是一种中国人将聪明智慧发挥到极致的玩法。反对者认为,它偏离拳击的格斗本质。“电子只能够知道你这个手到这里吧,不能测出来你打多少重量,对不对?一摸1分,再摸2分。而邹市明又很灵,你摸我,我不让你摸,我闪开,我又摸到你,电子计分就猛计,2分—3分—4分。”澳门拳击教练陈玉声说,“一些西方朋友问,你们中国拳击是拿来击的还是拿来摸的?”
比邹市明更有资格回应质疑的是张传良。他是中国第一代拳击教练,之前从事武术,在毫无经验可鉴的拳击土壤,他花费12年时间帮助弟子确立了风格。他坚持认为,人体差异决定中国拳手不能硬碰硬。“我举个例子,太平天国,头上画一道符,背着个大板刀,去打洋鬼子,一排一排上去,人家一枪一个。上,指挥官还往上上,他就不知道卧倒、迂回,想办法,夜袭这些东西吗?他不懂,所以就是送死。”
他聊起邹市明第一场职业赛,“那个教练喊他,进攻!进攻!我能听吗?进什么攻?能进攻吗?你的特点就是邹市明,如果这样打拳的话,参加世界锦标赛你十六都进不去。”
邹市明的优势变成现在的掣肘。职业拳赛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考虑到他曾5次被业余拳击组织选为最佳技术运动员,转变更像一场煎熬。
手这些皮全部跳烂了
邹的计划是在两年内拿下金腰带——大部分奥运拳手转型需要3到4年的时间——如今一年过去,33岁的他时常有刻不容缓的焦虑感。
2013年7月,邹第二场职业赛回合延到6回合(拳手历经4—6—8回合的比赛才能获得挑战金腰带的资格),邹市明体力不支,最后两个回合,显得摇摇晃晃。他通过点数获胜,赢得并不轻松。
“他的黄金期已经过去了。”张传良说。经纪人李胜也说:“如果市明2009年能够去职业,我相信不是说两年拿到金腰带,而是说他能够成为一代传奇拳王。”他有些遗憾,“少这4年,他不如李娜幸运。”
准备第三场职业赛前,邹市明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这一拳打出去是职业的?还是业余的?为了加强力量,他每隔一天沿海滩跑10公里,跳绳换成3公斤重。“手这些皮全部跳烂了。”与之伴随的还有失眠,他半夜对着镜子练习挥拳。
“你马上回家吧。”一堂训练课后,邹的美国教练罗奇生气地说。“已经快崩溃了,他就是抓不到那个点。”罗奇是拳击名人堂的金牌教练,培养过泰森等27位世界职业拳王,因为饱受帕金森症的困扰,罗奇每说一句话身体总在不受控制地晃动。前两场比赛后,他对邹市明很失望。
2013年11月24日,第三场职业比赛,邹市明不再步步后退,以连续的进攻赢得了比赛。“忽然之间开窍了。”罗奇说,“作为教练来说不能教他,距离到底应该保持多少?现在要退后一步还是前进一步?只能自己去悟,那么市明可能最后自己悟出来,所有的一切都迎刃而解。”
“这当然……拳击”
职业拳赛更像一个舞台,一年产生78条金腰带。拳手和推广公司的关系恰如演员和经纪公司。每一场比赛前,推广公司为了拳手的胜率,精心选择对手,同时这构成这了一个名利场,明星职业拳手像金子般珍贵:菲律宾拳王帕奎奥每场比赛收入1.7亿人民币、“漂亮男孩”梅威瑟巅峰时期单场进账1.95亿人民币。
但现在讨论邹市明的钱景有些为时过早。一场赛事的收入依靠门票、转播权、广告赞助和授权产品,但在中国,根据经纪人李胜的经验,除了广告赞助外其他基本可忽略不计。“没让你给钱播比赛已经是一件很好的事了。”另一方面,围绕奥运形成的中国特色的体育市场,导致职业拳击比赛很难得到审批。
为了专心准备金腰带,邹推掉了很多品牌代言。他现在不太看重钱,即便每年要负担200万-300万人民币在美国的训练费用。
“我告诉他,来美国就要enjoy,他什么时候不想打了,我们就回家,不见得一定要拿金腰带啊。”为了照顾丈夫,妻子冉莹颖辞去工作,在美国学会了做饭,还担任翻译和司机。谈丈夫这两年的变化,冉莹颖说:“他变得有个性了,敢表达了。”她回忆起一件事,罗奇第一次训练前帮邹市明缠手带,邹显得很不好意思。罗奇说:“你是我的客户,我为你服务。”“我告诉市明,原来你被组织安排好,要艰苦奋斗。现在自己在训练,不舒服和教练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他的按摩身体费用每月就是3000美元,很多时候就我上,省钱还准时。”冉说。
教练张传良曾接到冉莹颖的电话:“她说张爸爸(邹市明夫妻一直喊张传良‘张爸爸’),市明有一天睡觉睡得哭了,问哭什么东西?他说:‘我做梦梦见张老师。’”和记者讲到此,张传良脸上出现了片刻温情,随即又恢复威严,“原来什么事情都是我做主,现在你们这么大了,不要问我,你自己感觉对,就是对的。”
3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北京一家拳馆,邹市明为《人物》拍照。拍摄视频时,他几次感谢妻子的支持,回顾一年的职业经历,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这当然是快乐的拳击。”家庭生活让他体会到另外的乐趣,胜负和金牌不再重要了,“你的精神如果留在这里的话,会被所有人记住。”他告诉记者。在成为真正拳王的道路上,自己想过也许有一天会被击倒,但他不再感到恐惧,他决定迎着暴风雨般的拳头,继续走下去。
本文系节选,全文请见4月号《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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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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