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就猥亵幼年李小冉（化名）的民事侵权不法行为，向李小冉道歉。”

5月17日，《中国新闻》媒体上刊登了一则署名为岳仲金（以下简称“岳某金”）的道歉声明。声明中称，其多次对李小冉实施猥亵，但李小冉2017年报案时已超过追诉时效，司法机关未予追究其刑事责任。2020年，李小冉向河北省任丘市人民法院（以下简称“任丘法院”）提起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民事诉讼。经过一审、二审，2023年3月，河北省沧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沧州中院”）二审判决其赔偿李小冉各种损失共计30余万元，并向李小冉道歉。

等到性侵者迟来26年的道歉声明，李小冉的父亲李辉（化名）说，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一份精神补偿。

“每一天都在煎熬”

这段痛苦的回忆始于2015年。当时，女儿李小冉收到多所海外高校的录取通知，一家人为她出国读研作规划，谈到婚恋问题时，李小冉突然情绪失控，说出了自己隐藏已久的痛楚——“我小时候遭受过性侵，我每一天都在煎熬，等着去死！”

2021年，任丘法院一审判决认定了这一事实：原告一直未曾告诉父母此事，心情压抑，痛苦不堪，产生一些自杀念头。临近大学毕业时，原告才向父母说出幼年时遭受的经历，但因心理创伤无法讲述加害者姓名。

李小冉在父母陪同下就医，多家医院诊断其处于焦虑抑郁或重度抑郁状态。医生说，李小冉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出国留学，建议住院治疗。对于所受性侵一事，医生建议其父母耐心等待她说出详情。

2017年5月，李小冉在和妈妈散步时，说出了加害人的名字：岳某金。

李辉如晴天霹雳，怎么也没想到，此人作为自己多年好友，竟然做出这种恶劣的事。他当即去与岳某金对质，并记录下相关证据。岳承认猥亵过年幼的李小冉，愤怒的李辉抄起石头砸向他，后被警方刑拘。

2018年7月8日，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作出《不起诉决定书》称，虽然李辉实施了故意伤害行为，但犯罪情节轻微，且关联案件涉未成年人，因而免于刑事处罚。

“太不容易了！”回顾走过的路，李辉慨叹道。

从刑事转而寻求民事诉讼维权

“去报警吧。”2017年11月，李小冉和父母一起，带着录音录像等证据来到河北省冀中公安局渤海分局报案。她用了5个小时，向警方诉说了自己的受害过程。

2018年3月，当地警方以涉嫌强奸罪将岳某金刑事拘留。讯问中，岳坚称自己只摸过李小冉下体。之后，他被取保候审。

按我国刑法第237条有关规定，猥亵儿童罪一般情节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追诉时效为5年。2019年4月，任丘检方以岳某金强奸罪事实不清、而猥亵儿童罪追诉时效已过，未对他提起公诉。

李辉一家人对此不认同，向当地检察院继续申诉。2020年3月，河北省人民检察院复查认为，岳某金构成强奸罪的证据不足，其行为符合猥亵儿童罪从重处罚的情节。

依据2015年11月1日施行的刑法第（九）修正案相关规定，情节恶劣的猥亵儿童行为，被处以5年以上有期徒刑，追诉时效为15年。

四川鼎尺律师事务所主任万淼焱表示，由于刑法适用从旧兼从轻原则，尽管岳某金有猥亵儿童事实，但只能适用2015年以前的规定，因此无法追究刑事责任。

在李辉和家人走投无路之时，一位老司法工作者建议他们由刑事追诉转而寻求通过民事诉讼维权。不过，“从刑事到民事，过程很艰难”。

2019年11月，李辉从河北赶往成都，去找律师万淼焱。年过半百的李辉，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诉求让岳某金向李小冉赔礼道歉。在万淼焱看来，“在不能刑事追诉的情况下，民事诉讼是这类被害人获得补偿性司法正义的一种可能”。

“生命，是不断地向前走的”

2020年年初，四川科博司法鉴定所出具了法医鉴定意见，显示李小冉处于重度复发性抑郁障碍。

2020年6月，任丘法院宣告，李小冉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并指定李辉为监护人。其后，李辉代女儿向任丘法院提起民事诉讼。

任丘法院对此案高度重视，依法组成合议庭。2020年10月，任丘检察院依照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的规定，派两名检察官出庭支持李小冉案起诉。

万淼焱告诉记者，检察机关对小冉案支持起诉，是刑事司法正义在民事领域的延伸体现，代表着国家司法体系对性侵儿童恶行的零容忍态度。

2021年11月，任丘法院一审判决认定，岳某金在原告幼年时期对其实施了猥亵行为，原告的身体权受到被告侵害，被告应当承担侵权责任。判决被告岳某金就其猥亵行为向李小冉赔礼道歉，并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等三十余万元。

岳某金不服，提起上诉，他认为一审判决“事实不清、法律适用错误”，并提出对于诉讼时效的抗辩，认为这一纠纷超过了诉讼时效。

“未成年人遭受人格权益的侵害（包括生命权、身体权与健康权等）后，要求赔礼道歉的诉讼不受诉讼时效的限制。”万淼焱指出，本案侵权事实发生在2004年之前，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若干问题的意见（试行）》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事案件适用诉讼时效制度若干问题的规定》，本案应由李小冉病情被确诊的2016年5月起算，并且她的刑事报案及检察机关作出不起诉决定、被法院指定监护人等也引发了诉讼时效中止或中断事由。

2023年3月16日，沧州中院作出二审判决，驳回了岳某金的上诉，维持原判。

万淼焱认为，此案胜诉的根本原因在于，岳某金的猥亵行为已在刑事诉讼过程中查明并确认。且立案之初，任丘法院委托权威司法鉴定机构对李小冉进行精神鉴定认为，岳某金的猥亵行为是造成李小冉现今精神障碍的主要原因，这也是法院判决的依据。

日前，记者多次联系岳某金及其辩护律师，均未获回应。

据李辉透露，岳某金拒绝赔礼道歉并支付相关赔偿。目前，任丘法院对其进行刊登道歉声明的强制执行，并依法冻结其相关财产。对李辉一家而言，最终看到了这份迟来的道歉声明，他们感到欣慰。

万淼焱律师发现，不仅是性侵，包括受到虐待、暴力伤害等严重侵犯未成年人人身权利的刑事犯罪，大多数因受害人年幼缺乏控告能力，成年后已过刑事追诉期，无法获得刑事正义，带来长久痛苦。她建议，“立法机关依据未成年人特殊保护原则，对严重侵害未成年人人身权利的刑事犯罪，加重法定刑、取消刑事追诉时效。”

现在，李辉每天更新自己的微博，也为其他受伤害者打气，“发声就是在震慑那些犯罪分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对自己的不耻行径付出代价”。

这个家庭正在努力走出往昔的阴影。李辉说，目前女儿找到一份工作，情绪也趋于稳定，“她本该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

今年3月，在收到万淼焱发来的二审判决书后，李小冉回复了一条信息：“生命，是不断地向前走的”。

（刘胤衡/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