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2月17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俄国防部年度会议上直接指出，欧洲领导人是企图从俄罗斯解体中获利的“小猪”（little pigs）。他还将俄乌冲突的起因归结于美国前总统拜登，指责其“蓄意”点燃了这场战火，而“欧洲小猪”则迅速站在了美国那边。

而在两天前，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表示，美国已认识到乌克兰问题的根源，并明确表态不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同时指出俄罗斯人居住数百年的土地应回归俄罗斯。

同时，相较于2021年3月拜登政府将中俄列为“首要对手”的临时战略指南，以及2017年特朗普战略将俄视为“竞争者”，刚刚公布的新版战略将俄罗斯定义为“欧洲问题而非美国问题”。

多方迹象显示，持续三年的乌克兰战争正步入尾声。从提出28点和平计划，到明确反对乌克兰加入北约，这些都反映出特朗普的基本立场。

俄罗斯瓦尔代俱乐部项目总监、高等经济大学教授奥列格·巴拉巴诺夫在与观察者网的对话中提出，美国未来或许会将中国和俄罗斯视为潜在合作伙伴，而非首要对手，而把印度与欧盟看作主要经济竞争者——这一观点构成了他所设想的国际关系“阿拉斯加体系”的基础。

以下为观察者网与奥列格·巴拉巴诺夫对话内容的文字整理上篇。

【对话/观察者网 高艳平，整理/观察者网 郑乐欢】

观察者网：您在2025年报告中提出，20世纪的经验正日益失效，并希望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为此，你们引入了一份调查图表，用以显示在基于实力的国际环境中，哪些国家将处于更有利或更不利的地位。在“更具优势”的国家中，评分从低到高依次是美国、朝鲜、以色列和俄罗斯。中国被归在“更不具优势”类别，同样如此的还有加拿大、荷兰和韩国。这一结果似乎与中国公众的一般认知存在较大差异。能否请您解释该图表的具体含义？

奥列格·巴拉巴诺夫：是的，这份报告首先基于一项专家调查。我们的团队邀请了数位俄罗斯专家，就当代国际关系中使用武力的可能性进行分析研判，并对各国进行比较。因此，这份报告仅代表若干俄罗斯研究者与专家的主观判断。他们的核心观点是，所谓更具优势的国家，指的是那些已经或能够较为自由、轻易地动用武力来维护自身国家利益的国家。

俄罗斯便属于这种情况——我们在2022年越过了那条界线。当时，俄罗斯政治领导层已无其他外交手段解决与乌克兰的冲突，可以说其余选项为零。弗拉基米尔·普京因此做出了采取军事行动的决定。以色列的状况也类似，当前以色列与加沙的冲突正是例子。美国作为一个在动用武力方面毫不迟疑的国家，同样被归为此类。

此外，专家们也提到了朝鲜，尽管朝鲜目前并未开启战端，但这只是专家基于其对各国的整体观察形成的看法。他们认为，其他国家更倾向于不使用军事力量。我再次说明，这只是一次小范围调查，因此我完全理解，其结果可能与其他国家公众的预期存在差异。

但就像你说的，这份调查的核心结论是：冷战时期形成的20世纪国际政治旧规则，在今天已然失效。我们看到，尤其是西方国家，正将这些规则用作维持其全球主导地位和霸权的借口。在我们之前的报告中（瓦尔代俱乐部每年为年度大会撰写报告），我们已指出国际政治中“规则”已不复存在，剩下的或许是一种近乎无政府的状态，各国都在依自身利益行事。正是基于这一背景，该调查被纳入本次报告。

普京出席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会议。图源：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那么中国处于怎样的位置？

奥列格·巴拉巴诺夫：根据我们专家的观察以及实际情况，中国在国际舞台上采取了极为和平与克制的立场。中国致力于通过“一带一路”倡议等自身方案、通过其对全球治理的方略、通过其在联合国框架内的工作，来促进和平、稳定与发展。

正因如此，我们看到西方出现诸多挑衅行为，试图在外交与军事层面挑战中国的底线，尤其是在中国台湾省的问题上。然而我们也看到，中国政府对此采取了极为审慎、克制且深思熟虑的应对方式。这些挑衅行为恰恰反映出，西方不愿看到中国实现和平崛起与和平发展。近期日本首相涉台言论等动向也说明了这一点。但我们相信，中国的政策是高度审慎的，其根基在于由中国最高层政府与政党所制定的外交战略。

观察者网：那么根据您的解释，“更不具优势”具体意味着什么？

奥列格·巴拉巴诺夫：或许调查作者使用的这个术语并非最佳表述。它的含义是，与其他国家相比，这些国家更不倾向于选择军事手段。当然，包括中国在内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家利益，每个国家的领导层都有责任捍卫本国、本民族的国家利益。因此，如果像弗拉基米尔·普京所认为的、俄罗斯在2022年所面临的情况那样，外交途径已完全穷尽，那么就可能出现从外交解决转向军事选项的转变——至少在当前这次冲突中是如此。

俄罗斯专家认为，中国不愿意跨越外交与军事选项之间的那条界线，并且目前也不存在这样做的前提条件。所以，“更不具优势”在我看来，或许用“更不倾向于采取军事解决方案”是更合适的表述。但这并不意味着，如果未来在外交上真的别无选择时，包括中国在内的任何国家不会去用军事手段捍卫自身的国家利益。

观察者网：您在报告中写道，“可以说，当前的贸易与经济联系体系、军事与政治约束，比其创建者当初预想的更具韧性。”从插入的两张图表——《世界各国债务水平》和《2024年被迫国内流离失所情况》来看，俄罗斯的数据表现非常积极。这是否表明您对俄罗斯的韧性持乐观态度？如果是，您认为俄罗斯在面对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时，其韧性的主要方面体现在哪里？

奥列格·巴拉巴诺夫：是的，我们也看到，幸运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或者说至少在几个月前，俄罗斯经济状况良好。这令人意外，因为美国人和欧洲人曾认为俄罗斯经济会在战争开始后崩溃，或是在西方实施制裁后崩溃。但幸运的是，这并未发生。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惊喜的结果，因为俄罗斯国内也有许多人曾对我们经济将如何应对军事压力、增加的军费开支以及制裁，感到某种程度的担忧。

从我个人观点出发，多年来，俄罗斯的金融与经济体系遵循的是一种严格的新自由主义模式。因此，俄罗斯的金融精英甚至比华尔街的新自由主义者、比美国的自由派更为新自由主义。他们对实体经济、对真正的工农业、对商品和服务的实际生产的关注，远低于对金融部门、对货币措施等等的关注。这种思路的基础，或许在于俄罗斯从石油和天然气中获得了巨额利润。关键在于，我们可以购买一切，因此许多东西没有必要在国内生产。正是这种货币主义的思路，加上油气出口带来的巨额利润，导致了我们对发展工业部门的关注不足——而这正是军事冲突初期所面临的问题。

但幸运的是，经济结构得到了非常迅速的调整。国家给予实体经济部门巨大的支持，当然，这主要集中在国防工业，但国防工业产生了向民用工业的溢出效应。我们在这三年中也看到，工业生产的发展，所有这些数字都在增长。

为更高效利用资源执行“战时经济”，普京启用了经济学家别洛乌索夫为国防部长

因此，总体而言，经济的反应是良好的。对我而言，先生，对许多俄罗斯人来说，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好结果。原因或许在于，这是三十年来，在长期的新自由主义货币政策之后，我们第一次开始大规模投资于实体工业和实际生产。这就是其内在逻辑。

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个人也感到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经济学中有一个特殊术语，即来自西方经济学家凯恩斯教授的“军事凯恩斯主义”。其核心观点是，在军事压力下，通过对国防工业进行巨额投资，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任何国家的经济都可能获得高速发展。但关键问题在于，在面临大规模军事回应和制裁的环境下，这种高速发展能持续多久。

过去半年我们看到通货膨胀开始抬头。一些数据显示，当前的经济指标已不如一两年前那样积极。因此，或许眼下我们的政府和经济学界正面临新的挑战：如何在这种环境下实现持续发展？投资资金从何而来？如何应对通货膨胀？如何应对劳动力市场问题？

近年来俄罗斯经济另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是，当开始大规模投资实体工业和制造业时，随着许多商品产量的扩大，却出现了劳动力短缺。例如，一家原本雇佣100名工人的工厂，在接到国家要求增产十倍并获拨相应资金后，可能需要1000甚至10000名工人。这就是我们在经济军事化转型初期面临的难题之一——符合工业生产所需的高素质劳动力并不充足。

与此同时，一个积极的信号是，许多工业领域的工资水平出现了显著增长。当然，具体涨幅因行业和工厂而异，但统计数据显示整体工资在上涨。然而，随着通胀开始加剧，我们看到工业部门工人的工资增速正在放缓。

因此，在过去半年里，在军事开支和制裁的双重压力下，如何继续发展我们的经济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但回顾来看，至少截至半年前甚至现在，俄罗斯经济及其战略对军事局势挑战的应对——我再次强调——出乎意料地良好。

俄罗斯通胀依旧高企Trading Economics

观察者网：许多中国学者在战事的第一年、以及第二年和第三年的周年节点到访俄罗斯，发现俄罗斯经济确实在增长，而且增速实际上相当快。

奥列格·巴拉巴诺夫：是的。在俄罗斯，我们采用多种方法来统计经济数据，国家统计机构也在不断改进其统计方法。应该说，经济增长确实存在，但并非如此高速，但目前确实呈现增长态势。

对于2025年，一些预测显示增长率可能约为1%至2%。我再次强调，这与当前的不确定性有关，包括通货膨胀上升等因素。此外，还有另一个不确定点：我们的中央银行利率非常高。此前为了抑制通胀，利率一度升至20%以上，甚至达到23%的水平，这确实极高。目前利率已有所下降，大约在16%左右，但这仍然处于高位。

这是一项货币调控措施，但在俄罗斯舆论和经济领域内，也引发了不同的看法。高利率或许对抑制通胀有用——事实上也确实起到了作用——但它同时也对投资，尤其是私人投资构成了障碍。如果银行利率高达20%，甚至16%，对投资者和产业界来说，寻找用于发展的私人投资资金仍然非常困难，因为国家无法支持所有方面。过去我们经济的高速增长，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大规模的国家投资。

然而，在当前高利率的环境下，至少有一些经济专家认为，俄罗斯的工业部门和农业部门——即实体商品的生产——的进一步发展可能会因私人投资的不足而面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