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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利论共和宪制:“新罗马主义”的力量与局限
——在北大法学院2013年法律文化节的演讲
关键字: 马基雅维利新罗马主义共和国剑桥学派君主论共和制【录音整理:黄蓬北 朱煜琪 范雪晨,校对:康向宇(清华大学法学院研究生),本文原发表于《北大法律人》,感谢作者赐稿观察者网发表。】
今天要讲的题目,也可以称作“马基雅维利论三种共和国”。在互联网上,事物通常被分为三种,普通的,文艺的,最后一种比较二的。共和国在马基雅维利那里也有三种。哪三种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在整个中国近代,马基雅维利的主要形象就是申不害、韩非子这一类君主霸术的倡导者。梁启超是其始作俑者者。1905年,梁启超的《开明专制论》谈到一个叫做“麦加比里”的人,称其写过《君主论》与《论丛》,其教导与商鞅、韩非子的六虱五蠹之论“不谋而合”,是“开明专制论”的倡导者。1923年,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提到一位“米奇维里”,对应外文名字是Michiavlli,写了本《君主政治论》,这位“米奇维里”的主张与申不害有相通之处,主张用阴谋以为操纵,但这一主张实际上是法家的“奉公术,废私术”、“任法而不任智”主张的反面。两年之后,商务印书馆出版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一个中文节译本,著名翻译家伍光建担纲,定名为《霸术》;第二个译本则是大约1930年出版的曾纪蔚译《横霸政治论》(麦克维利著,上海光华大学政学社);第三个译本标题为《君》(马嘉佛利著,张左企、陈汝衡译,中国文化学会印行,1934年)。因此,从一开始,《君主论》的翻译就被纳入了中国传统“王道”与“霸道”的对立之中,被视为“霸道”的代表性论著。任公根据自己的印象,从思想上将马基雅维利与法家中的相关派别关联在一起,而翻译本则在大众传播层面进一步传播这一形象。
但最近十年以来,随着翻译和学术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在大众文化层面,人们对于马基雅维利的认识也在逐渐改变。大家现在知道马基雅维利不仅谈君主,而且热爱共和,是西方共和主义非常重要的代表人物。但是,马基雅维利主要宣传的到底是怎样一种共和主义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众说纷纭。我主要从当下在国际马基雅维利研究学界比较著名的三种路径开始说起。
第一种路径,也就是近十年在中国影响力非常大的施特劳斯学派。施特劳斯从根本上认为,马基雅维利支持共和制还是君主制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无论支持哪个,他都是“邪恶的教导者”。说马基雅维利邪,不是因为他讲的权术有多么了不起,那点东西古典作家们也都懂,但是古典作家们隐恶扬善,不会让权术阻碍了自己对真理和美德的追求。马基雅维利却把权术赤裸裸地讲了出来,让理论活动完全服务于现世的实践,这就构成一个重要的事件,成为现代性的开端。
第二种就是公民人文主义路径,其代表者是剑桥学派,主力有Skinner、Viroli、Petit等。这几位学者有一个共同的命题,即把马基雅维利视作古典共和主义的继承者。古典共和主义的代表是西塞罗,他强调政治家与公民要爱国、有公民德性,为了共和国共同的善而奋斗,而这同时就要求concordia ordinum,阶级和谐。西塞罗是非常推崇柏拉图《理想国》的,哲学家王、护卫者与生产者各得其所,各安其位,构成最佳的政体。西塞罗的共和主义也要求公民对自己的位置有自觉。
第三个路径,也是国内最不熟悉的,是激进民主派,或者叫平民主义派,这派学者跟施特劳斯一样,强调马基雅维利身上具有公民人文主义路径无法解释的激进性和创新性,但他们和施特劳斯解释的方向不同。这派解释者中有不少社会主义者,如法国共产党员阿尔都塞,意大利共产党员葛兰西,还有《帝国》的作者之一、意大利工人社会主义党员安东尼奥·奈格里。近期芝加哥大学的John McCormick出版了一本书,叫Machiavellian Democracy,更是对马基雅维利的共和观进行了系统阐发。这几位都是把马基雅维利视作平民主义(populism)的早期政治代表,认为马基雅维利不是简单的古典共和派的代表者或继承者,他的观点中包含很多激进的、带有革命性质的主张,可以让现代资本主义秩序的批判者们找到共鸣。
我今天要探讨的就是,马基雅维利究竟是像剑桥共和主义学派所展示的那样,是一种讲阶级之间的和谐、公民德性、共同的善的共和主义者,还是一个更为激进,甚至具有某种革命性的共和主义者?
马基雅维利不是一个在学校里教书的理论家,他自己就是一个政治家,在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秘书厅任职,后又兼任负责国防与外交事务的“自由与和平十人委员会”秘书,曾经负责组建佛罗伦萨的第一支国民军。1512年佛罗伦萨共和国覆灭之后,他撰写了一系列作品。从这张描绘1494年意大利局势的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佛罗伦萨所处的环境。当时的意大利可谓是邦国林立、征战不休,不仅各邦国之间相互征伐,法国、西班牙这样的区域之外的大国也都来意大利争夺霸权;在意大利内部,教皇国也想努力建立自己的霸权。佛罗伦萨这样的小共和国只能在大国的夹缝之中战战兢兢地过日子。1494年佛罗伦萨共和政体的恢复本来就因法国的入侵,1512年共和国的覆灭是因为西班牙的入侵。佛罗伦萨是一个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小国,所以在这样的小国里产生一种特殊的思想也是不足为奇的。
上面讲到,从中国近代以来,中国学者对马基雅维利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君王霸术的论述者。事实上,马基雅维利究竟是一个君王霸术支持者还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在学界长期有过争论。但现在它基本上已经不成一个问题了,那我就简单地交代为什么不能够给马基雅维利贴非此即彼的标签。
首先要弄清楚什么叫共和制。要理解共和制,就要弄清楚它和它的反面君主制之间的差别。马基雅维利将它们对应到两种生活方式上去:一种叫自由生活(vivere libero),另一种叫安全生活(vivere sicuro)。安全生活就是君主保障臣民的安全,基本不干涉臣民的私生活,而公共的生活由君主来垄断、保护;自由生活的特点则是公民有可能参与到公共生活里面去,这里的自由不是指你的私生活不受政府干预,而是指你不受专断意志的压迫,你服从的是自己参与制定的法律,这个政治参与的维度非常重要。从这个区分来看,马基雅维利好像是认为共和制是比君主制更高的。但是,我们马上面临一个问题: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建设共和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不可以建立?比如说,当一个国家刚刚建立的时候,是否可以一步到位马上建立共和国?马基雅维利觉得做到这一点十分困难。他指出罗马共和国的建立并不是一天建成的,它也是从君主国发展演变成共和国的。
也就是说即便是一个共和国,也可能需要君主制为它来奠定最初的基础。第二个问题就是共和国败坏之后怎么办,怎么让它恢复到最初创建时候的活力?这个时候,马基雅维利就会提议由一个人大权独揽,把国家重新矫正到原初的轨道上。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他的共和主义中又镶嵌了君主的要素。第三个问题是如果这个共和国扩张,在它的新增领土上的统治与君主统治是否有差别?马基雅维利认为其实没有多大差别。比如说,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的头几章讲到君主国的分类,其中讲到新增的君主国,这里的主题其实就是对外扩张。马基雅维利就举例探讨罗马共和国怎么统治新增领土的,我们可能会疑惑:罗马共和国是一个共和国,为什么要把它放到《君主论》里来探讨呢?但如果对罗马史有些研究,就会知道,罗马城内有一套非常精巧的权力制衡机制,但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如叙利亚、希腊,它的统治和君主制是没什么分别的,甚至可能比君主制更残酷。所以你把那些将军看作那些地方的君主,没有太大问题。这样你就可以看到,对于一个共和国来说,它的创建,它的对外扩张,它在腐败之后的刮骨疗伤,这其中都贯穿着君主的因素。
马基雅维利确实是毫不含糊地说,如果要建设一个杰出的共和国,最好由一个人来奠基,因为人多嘴杂,会导致最初的制度基础不完善。因此,君主可以发起一个事业;但当这个事业已经初具规模,如何保持它呢?这时候马基雅维利提示我们,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需要更多人的力量参与进来,国家才能稳固。我们可以一起来看《李维史论》第三卷第九章的一段话:“与君主国相比,共和国有着更强盛的活力,更长久的好运,因为它有形形色色的公民,能够比君主更好地顺应时局…只用一种方式做事的人,绝不会改弦易辙;如果时局已变,他的方式不再适用,他也就覆灭了。”那么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一个国家就好比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海上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风浪,但一个舵手只熟悉那么几种,就无法保证大家的安全,这时候你如果能调动形形色色的人才,面对不同的风浪,船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在君主国的环境下,国家的存亡仅取决于君主的好坏,而共和国是一个复合式结构,它能够聚集更多的人才,将他们有机结合在一起,从而应对所有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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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李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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