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卫视11月3日播出的《这就是中国》节目中，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教授和塞尔维亚前外长、联合国大会主席武克·耶雷米奇先生，一起讨论欧洲的未来。

《这就是中国》第307期

武克·耶雷米奇：

大家好，我是武克·耶雷米奇，来自塞尔维亚。我曾有幸担任过塞尔维亚的外交部长，也曾代表我们国家出任联合国大会主席。塞尔维亚是一个欧洲国家，在欧洲事务、欧洲关系以及欧洲列强博弈等方面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但今天，我想谈谈欧盟的未来。

欧盟诞生于欧洲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冲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之上。如今我们所熟知的欧盟体系源于一个理念，就是要实现欧洲各国间的永久和解，尤其是法国与德国之间的和解。这一理念不只是避免战争那么简单，更是要让欧洲各国人民的利益与生活实现深度交织、紧密相连。理念推动了《罗马条约》的签署，最终造就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欧盟。

欧盟成立之初，得到了美国的大力支持与推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苏联共产主义这一共同的生存威胁，欧盟才得以维系。但到了某个时刻，也就是冷战结束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开始以积极的方式发生了转变。那时，欧盟认为历史真的已经走到了终点。当然，历史从不会终结，但（历史终结）这种错觉在欧盟内部得到了最强烈的信奉与认同。

冷战结束后几十年，欧盟迎来了空前繁荣，不仅实现了规模扩大，内部合作也不断深化，基本上成为全世界的典范，展示如何化解历史上的冲突与分裂，如何携手迈向共同繁荣、共享未来。而现在，问题出现了。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傲慢是人类历史反复出现的问题。于是，一系列事情之下，危机在本世纪初开始不断加剧。全球金融危机暴露了欧洲经济与金融体系中的严重失衡。随后是2015年的难民危机，有人将其称为欧洲的9·11时刻。紧接着是英国脱欧，以及唐纳德·特朗普的首次当选。这一切的发生，首先导致欧俄关系骤然降温，随后演变为对抗，这对欧洲的能源格局、经济、竞争力及其在全球的地位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当前欧洲的状况并不乐观。欧洲面临人口结构问题，在竞争力与科技实力方面也明显落后。无论是在成员国国内还是在欧盟层面，欧洲社会在经历严重的分歧。欧洲与几乎所有地缘政治参与者的关系都十分紧张，包括它最初的资助者和保护者——美国。欧洲实际上正与俄罗斯陷入一场经济对抗，而欧洲至今仍在反复思考与中国的关系，却迟迟拿不出一个明确的方向。

尽管如此，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希望依然存在，因为无论面临多少困难、暴露出多少问题，欧盟仍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区域一体化组织。

【圆桌讨论】

主持人：刚才武克先生给出了演讲。我们在节目中也多次探讨过欧洲，过了一个阶段，到现在这时候，再来聊这个话题的时候，您觉得有没有最新的信息、最新要表达的观点？

张维为：我觉得武克教授从塞尔维亚的角度谈欧洲，这个角度是我们过去没有探讨过的。塞尔维亚是一个欧洲国家，又是个小国，周边又都是欧盟和北约的成员。据我的了解，欧盟给他们很大的压力。记不记得我们今年初做了一期《欧盟的至暗时刻》。我不知道武克先生同意不同意，就是欧盟跟着美国开始北约化。北约有什么特点？就是Keep Russia out, keep Germany down, keep America in；俄罗斯人出去，德国人头低头，美国人进来。这样做是不行的，不符合欧盟利益。

主持人：武克先生刚才演讲也让我们知道在整个欧洲内部，塞尔维亚的独特价值和立场。其实很多中国观众平时也很关心塞尔维亚，他们也都对塞尔维亚报以最大的支持。想问一下武克先生，在您看来，谈到欧盟、欧洲的未来，当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武克·耶雷米奇：最大的问题在于，2001年从战略层面启动的塞尔维亚加入欧盟的谈判，已陷入停滞。就塞尔维亚加入欧盟的实际前景来看，这一进程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这就是当前的实际情况。

然而，形式上塞尔维亚仍处于入盟进程中，欧盟仍会要求它推进一系列改革，让塞尔维亚符合入盟的治理标准。但最关键的是，欧盟部分强国对塞尔维亚提出了条件，要求其在本国一块至关重要的领土问题上放弃主权与领土完整，这块领土就是科索沃省——塞尔维亚的一个南部省份，1999年塞尔维亚曾因该省与北约爆发战争。

对塞尔维亚而言，为了加入欧盟、改善贸易关系等原因而放弃本国的领土完整，在宪法层面行不通，在道义层面也无法接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接受这样的条件。这就是塞尔维亚加入欧盟的进程放缓、甚至几乎完全停滞的原因。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因为我们紧邻欧盟，无论我们向北、向南、向东还是向西，我们的邻国都是欧盟成员，我们被欧盟包围。然而，我们并没有成为欧盟的一员，并且这种情况在短期内不会改变。我认为这正是问题的核心。

张维为：我原来认识的一位塞尔维亚驻日内瓦的大使，好多年前的事情。中国人有一定的南斯拉夫情结，对南斯拉夫非常熟悉，所以南斯拉夫的解体对许多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难以表达的悲哀。

当时我就跟塞尔维亚驻日内瓦的大使聊这个事情，他当时讲的也是跟欧盟的关系。他说铁托如果能够多活几年，当时南斯拉夫已经在申请加入——那时候不叫欧盟，叫欧共体——如果能够加入的话，也许就不会四分五裂了。因为你在一个国际组织内，你是作为一个整体在里边，你要是四分五裂，所有各方利益都会受到损害。后来我就把假设性问题问武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资料图：铁托

武克·耶雷米奇：要精准地进行历史假设十分困难，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是铁托能多活几年，我们同样无法判断。如果他在执政的最后几年，效仿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推行的成效显著的改革模式，在南斯拉夫实施类似改革，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遗憾的是，这类改革从未付诸实践。

要是当时真的推行了改革呢？或许南斯拉夫就不会解体，我们如今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原本的南斯拉夫分裂成六个主权国家，均为联合国成员国，却还遗留着悬而未决的领土问题，科索沃问题便是例证之一。这也是为何在当前形势下，很难想象像塞尔维亚这样的中小国家能加入欧盟。欧盟当前在吸纳新成员方面面临诸多问题。

顺便说一句，依据欧盟现行的宪法性文件《里斯本条约》，欧盟每个成员国在欧洲理事会中都拥有国家否决权。在当前局势下，即便新候选国不像塞尔维亚那样与欧盟有矛盾，也很难想象要吸纳这些拥有否决权的新成员。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无从知晓要是南斯拉夫当初能保持统一，如今会是怎样的局面。

主持人：对，所以当我们说到欧盟未来的时候，从刚才讲的塞尔维亚跟欧盟关系的历史就可以看出，欧盟内部各个国家的、各自不同被强调得太多了，所以很难真正整合在一起，虽然欧盟成立那么多年了。

张维为：所以马克龙是公开说的，他很羡慕文明型国家，大家属于一个文明共同体，在里面一起生活，大家通过数百年数千年形成的共同体意识，没有身份问题，大家都是一家人。

但是欧盟（成员国）现在都强调自己的身份，他们叫重新国家化。过去欧洲人说我们去国家化，变成一个新的跨越国家的机构，某种意义上是走向一种文明共同体，但结果现在纷纷出现了re-nationalization，重新开始国家化，大家都想强调自己的主权，我跟人家不一样，我要独立性，我要veto，我要否决权。

主持人：武克先生，您来自欧洲，现在放在欧洲普通人面前的挑战到底是什么？比如就业、难民，或者产业、科技不再领先等等，你还记得吗？

武克·耶雷米奇：当前欧盟多数国家正面临多重危机交织叠加，形势相当严峻。移民问题便是其中之一，非法移民在多个欧洲国家已成为大难题。经济增长持续疲软，这种低迷状态已延续许久，这使得欧洲经济的竞争力以及多数民众对未来的经济预期都蒙上了不确定性。同时，人口结构的长期趋势也并不乐观。所有这些问题相互叠加。

雪上加霜的是，多数媒体还在渲染一种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胁，将俄罗斯塑造成会直接威胁欧洲安全的存在——无论这与现实是否相符，这是另一件事，我个人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你生活在欧洲，你接触的媒体可能会让你产生相反的认知。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欧洲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于是，人们开始在政治层面寻求简单的解决方案，转而支持那些提出简单直白、易于理解的政策主张的政党，或许是类似特朗普式的解决方案。当人们感到担忧、绝望，迫切希望有人能一夜之间迅速解决所有问题时，就很容易相信这类政客。这也正是欧盟多个成员国陷入严重政治危机、政坛动荡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