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哈工大分数线反超华五名校，当机械专业毕业生也能在新能源车企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场悄无声息的产业革命正在改写亿万人的命运轨迹。从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五计划”催生的千万产业工人，到改革开放后乡镇企业吸纳的亿万农民工，再到如今新能源汽车、人工智能领域涌现的“年薪百万”工程师，中国工业化每一次跨越都在创造前所未有的机遇。

今天的工科热并非偶然——当外企光环褪去，互联网巨头转向硬科技，高端制造与前沿技术成为人才市场的“硬通货”，那些曾被视为“天坑”的传统工科专业，正凭借技术突破释放出惊人能量。

南京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院长强舸的观察也印证了这一趋势：高分考生不再盲目追逐金融、法律等被外企青睐的专业，而是扎堆涌入能真正掌握核心技术的工科领域。这不仅是个人选择的理性回归，更是国家战略的必然结果——二十大报告将新型工业化列为“强国建设的关键任务”，而每个细分赛道都在孕育新的发展机遇。

本文为《工业史研究》集刊创刊词，原标题为《个人命运与国家的工业化》，作者授权观察者网发布。

【文/ 强舸】

一、从高考谈起

今年3月，我到南京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工作，刚到任便接到一项任务。高考招生是高校的大事，学校采用学院分省承包方式，马克思主义学院负责在北京的招生工作，作为院长的我就成了北京招生组组长。时隔二十多年后，以另一种身份亲历高考，实实在在感受了一把工科热。

今年高考招生最耀眼的明星是哈工大，分数线大幅上涨，达到华五水平。哈工大本部的分数线也重新反超地域远占优的深圳分部。而在我高考（陕西省）那年，有同学第一志愿报了北京科技大学落榜，第二志愿调剂去了哈工大的优势工科专业。那一年，至少在陕西省，哈工大的分数线要比华五低近百分（还是在接受二志愿的情况下）。两相比较，无疑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今年哈工大的招生策略存在一些争议，但备受追捧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这一事实背后的关键是如今工科专业、工科院校的火热。

我在招生中也体会颇深。我所在的南京理工大学同样以工科为主，与哈工大同为“国防七子”之一，在今年全国高校扩招的同时录取名次继续上升，是今年全国高考录取名次进步最大的学校，分数线超过了不少985院校。分数线在南京理工大学之前的（非985的）211院校还有3所，同样均以工科见长。

南京理工大学

考生和家长在咨询时大多会明确表示只想上工科专业，不只“带电的”专业，机械、化工等传统工科专业也不乏拥趸。而在过去，兵器、化工、机械等南理工王牌专业常常要靠调剂才能勉强完成录取计划。如今高考的另一个特点是，考生的深造意愿很强烈，非常关心保研率、“内保”、“外保”、“读研去向”等问题（有自媒体分析，哈工大分数线暴涨的一个原因是设置了较多的本硕或本硕博连读）。

这几年的工科热也引起舆论热议。不少媒体、自媒体将原因归结为：在种种因素（例如知乎上说“配享太庙”的张雪峰）的影响下，家长、考生变聪明了，互联网时代的丰富信息让他们不再“不懂”了，他们精明的不再一味追捧名校和地域、上什么花里胡哨的专业的当，而是理性务实、专业优先、就业导向。

但是，“理性务实”就等于“工科优先”吗？以前的家长和考生真的“傻”吗？并非如此。当然，个体决策总是能找出非理性的，但在整体上家长和考生一直是聪明的，在高考专业选择上始终是理性决策。以前他们不青睐工科专业，恰恰因为他们也“懂”。不选工科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以前学了工科专业，并不能在专业领域找到好的工作，常常不得不转行（意味着白学了，还不如高考就别选这个专业），越好的学校越好的（工科）专业，回报可能越差。

二、国家发展中的专业偏好变迁

封凯栋教授的《潮起：中国创新型企业的诞生》是近年来研究中国新型工业化难得一见的佳作。我读书喜欢先看后记，这样即使我没有看过正文，谈起后记总能让别人觉得我全都读过了，而且读得非常全面深入。

他在《潮起》后记中写到，高考进入清华大学机械系，但临近毕业发现根本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当时中国工业还处在低端水平，工厂只需要普通的技术员，清华大学机械系教的高精尖知识和技能在国内找不到用武之地。所以，他和同学们只得转行。二十多年后，虽然大家靠着清华的底子和个人努力都有很好的事业，但全班几乎没有人从事本专业。

看过《潮起》不久，我碰到了封教授的清华机械系师兄、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党委书记何健宇教授，聊起此事。他也很感慨，当时毕业实习去了珠三角的一家民营企业，这家企业现在已是全球细分领域的龙头，但当时他们的技术水平最多有个大专生技术员就够了。不要说清华这样的顶尖学府，当时中国的产业水平连普通大学本科的工科毕业生都不太需要，读研更没有意义。所以，他在本科毕业后也转行读了政治学，最终大家成了同行。

当然，一些老牌国企、科研院所（例如航空航天、兵器、船舶等）还是需要较高素质的工科毕业生，但是当时缺少订单的它们提供不了多少就业岗位，薪酬更是少的可怜，就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句话“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

在这种情况下，理性的高考选择就应当是“地域”、“名校”和“比较容易学的专业”。因为，当时最好的以及需求量足够大的工作机会不是高水平工程师，而是以外企为主的咨询、销售、人力、贸易、投资类岗位。这些类别的工作并不需要很强的专业背景，但是企业普遍希望招收具有一定经验背景的人。对没有工作过的应届生来说，就希望他们有足够的实习经历和较好的外语水平，以减少企业对新员工的培训和磨合成本。

所以，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外企集中的大城市便于实习，自然是最优的选择。这些城市的名校在外企中有更好更多的校友圈子。容易学（乃至可以适度翘课）的专业则可以确保足够的实习时间和学习外语的时间。

我读的是复旦大学，刚入校时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干什么，班上的上海同学早就规划了大一大二考中级口译、高级口译、托福、雅思以及学日语法语的时间表，大二暑假最迟大三就要开始实习，以便在大四时有足够资本竞争宝洁、联合利华、麦肯锡、大摩小摩等快消、咨询或投行外资巨头的offer，差点也能进“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保底。相比之下，哈工大这样地处偏远的工科院校提供不了上述条件，得不到外资巨头的垂青，自然不会成为高分考生的选择。

哈尔滨工业大学主楼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这些年科技创新和新型工业化的巨大成就，使得现在最好的、并且需求量足够大的工作机会不再是外企的咨询、销售、人力、贸易、投资类岗位。特朗普的横空出世和如日中天的MAGA运动，更是直接把国贸类专业干的奄奄一息。现在要做国际贸易，更需要的反倒是法律专业，要有纽约州律师证的那种。

取代外企的是互联网、新能源汽车、集成电路、人工智能、航空航天的新兴民营企业、大型国有企业和科研院所。这些工作岗位不看重学生实习经历（在小公司蜻蜓点水式的实习培养不出技术能力，在大学实验室和硕博经历才能有完整的研发训练），也就不在乎地域。它们在乎的是应聘者的专业能力，高科技领域的教学科研和人才培养门槛都比较高，因此特定学校特定专业最受青睐。北京、上海、深圳的公司和科研院所愿意千里迢迢去哈尔滨招聘，而不是就近选择相关专业不强的本地学校（哪怕也是名校甚至综合排名更高）。

与上世纪九十年代清华机械系毕业生招不到专业对口工作、纷纷转行不同，如今新能源汽车、具身智能、低空经济等行业对机械专业的高端人才有着巨大需求，并能提供极其丰厚的回报。我认识一些朋友，机械、汽车等专业的90后名校毕业生，进对了公司（在新能源汽车行业大爆发背景下，进对公司并不难），几年时间就积累了“小目标”级的财富、实现财务自由。即使普通学校的工科生，实现“百万年薪”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没有科技创新和新型工业化，选择工科专业大概率意味着毕业找不到工作，这是目前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甚至欧洲国家的现状。

三、每一次产业升级都是数以亿计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

丰富的机会和丰厚的回报是家长和考生所看重的，科技创新、产业升级和新型工业化是催生高考工科热的根本原因。而在新中国历史上，工业化所带来的每一次产业升级，都是数以亿计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

1950年代，刚刚建立的新中国就实施了以“一五”计划和“一五六”工程等为主要内容的工业化发展战略，初步建起现代化工业体系，与之相伴随的是高速城市化，1949年全国只有0.58亿城市人口，1960年已有1.32亿人生活在城市，占总人口的20%，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新建工厂的职工及其家属。几千万农民洗脚上岸成为新市民，一座座工矿城市拔地而起。到了1960年代，1950年代进城的职工子弟大量成年、该工作了，但是工业发展放缓，提供不了足够的岗位，就不得不“上山下乡”。在复杂的政治因素背后，工业化才是这一波反向城市化的根本原因。

改革开放后，农业增产很快就实现了，但当时中国发展的真正难题是天量的富余劳动力如何配置。配置的好就是中国发展的磅礴力量，配置不好就是社会治理的巨大难题乃至不稳定的源头。

《黄河边的中国》是研究中国基层的必读书目，它清晰描述了上世纪末中国农村的困境：在劳动力高度过剩、土地相关出产极其有限情况下，如何为多余的农民寻找出路？书中记录了地方干部的很多努力，作者曹锦清先生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但他恐怕也清楚这些办法很难真正解决问题。

然而，二十多年前看似无解的难题现在基本都解决了，但并不是依靠基于农村本身的路径，而是几件看上去和农村治理毫无关系的事：加入WTO、互联网、房地产。“入世”加速了基础产业的工业化进程，互联网则培育了若干高科技产业和电商、网约车等新兴产业，两者吸纳了几亿农民就业，现在农村面临的是严重的“空心化”问题。房地产则让几千万城郊农民直接致富。

并不只有工业企业、工科毕业生和在工厂就业的人才会享受工业化的好处，全社会都是工业化的受益者。2003年我刚上大学，某次在饭店吃饭和服务员聊起，她说月工资是160元（也可能是300元，记不太清了，反正很少），每月可以休息两天。现在京沪餐馆服务员的工资至少也要四五千元。端盘子工作的收入翻了十几倍，但是劳动量（以及创造的劳动价值）并未上升，实际上还减少了（例如一般每周可以休一天、比二十年前好的劳动保障和食宿条件）。

大量的工作都是如此。即使目前因工科崛起而被压制的文科，这些年的收入也是水涨船高。从与欧美同行遥不可及，到现在也不再是数量级的差距。然而，我们的能力显然并未提升多少，就像网友批评的，我们中国文科生的战斗力远不如美国同行。

四、研究好我们的工业化

工业是立国之本、强国之基，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基础和核心动力，是我们所有中国人共同的命运。所以，十八大以来，党中央一直将创新驱动发展、推进新型工业化作为国家发展的根本战略。二十大报告明确要求：“坚持把发展经济的着力点放在实体经济上，推进新型工业化，加快建设制造强国、质量强国、航天强国、交通强国、网络强国、数字中国。”在2023年9月22日全国新型工业化推进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新时代新征程，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实现新型工业化是关键任务。”

对新型工业化我有很多切身体会，这些年我调研过很多企业。十多年前，主人往往偏好介绍某个设备、某项技术是进口的，以此彰显自身领先水平；现在却是以自主知识产权、已经完全实现进口替代、“国外竞品找不到北了”而自豪。

中石油东方物探公司是我印象很深的一家企业，中石油这样的老国企往往给人以“缺乏创新要素”的刻板印象。东方物探的前身是石油工业部的勘探局，地处河北的小县城涿州。改革开放后积极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按照榜样、当时是世界第一的美国西方地球物理公司，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东方地球物理公司”。三十多年过去了，西方公司已经被迫改行成了咨询公司，彻底放弃了勘探业务，东方公司取而代之成为技术和市场占有率均遥遥领先的世界第一。

在不断接触这些案例的同时，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些企业能够成功？能够在激烈竞争中击败强大的对手？进而，无数个案汇聚在一起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中国工业能够崛起？中国的工业化何以成功？中国的新型工业化如何继续成功？

这即是个人的疑问，也是我们国家发展需要回答的问题。推进新型工业化，即需要科学技术的突破创新和产业升级的现实应用，也需要对这一进程本身的研究、归纳和总结。大概从2018、2019年起，我就想做这件事。到了南京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后碰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学友，有研究了一辈子军工史、默默收集整理保护了一大批珍贵档案的老同志，也有初出茅庐、锐气蓬勃的青年学子。所以，我们聚在一起创办《工业史研究》这本学术集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2025年底首期，计划每年两期），就是希望讲好共和国工业化、新型工业化、科技创新、产业升级的伟大故事。《工业史研究》大致希望讨论这些议题（但不限于）：

其一，科技创新与新型工业化。这个最重要，反倒不必多说。

其二，人民兵工和国防工业史。由于军工产业的特殊性，这一领域是我国最早实现自主可控、拥有完整技术体系的领域，从革命时期“手搓”子弹、枪械起步，到五六十年前的“两弹一星”，再到2025年九三阅兵的东风61和刚刚下水的福建号航母。同时，这也是南京理工大学的主业所在，南理工马院有非常好的研究基础，也希望能更好的推动这一领域研究发展。

近日，福建舰开展入列后首次海上实兵训练

其三，中国近现代工业史。在有关部门的一次座谈会上，我讲过，相关部门的职责是发展面向未来的新型装备和技术。但是在面向未来、向前看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回望过去，研究我们怎么来的，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中有大量的“精神”都来自于工业实践。研究这些，即是丰富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的内在要求，也有助于我们从过去中需求解决今天困难的启示和路径。同样，研究国民党、洋务运动等的工业化案例，更能实实在在的回答“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行”的宏大命题。

其四，国有企业发展改革。新中国成立以来（甚至可以说洋务运动以来），国有企业长期是工业化的主要推手，有过很多成功的案例（当然也有不成功的）和伟大成就。今天，国有企业依然在新型工业化和重大科技创新中发挥“挑大梁”作用，同时二十届三中全会和四中全会均反复强调要发挥民营企业在科技创新中的引领作用。

其五，世界工业相关研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前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2016年以来，特朗普和“新右翼”运动崛起正在从根本上改变世界。而特朗普和欧美多国“新右翼”运动能够崛起的关键源头就是近四十年西方世界的“去工业化”、制造业萧条。事实上，特朗普并非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早在2008年奥巴马就将“再工业化”列为美国国家战略。如今美国的科技战、“卡脖子”、“无限边疆”战略，无不是以工业化为核心展开。显然，工业不只是工业问题，更是关乎全局、关乎每个个体的政治问题。

其六，近年来中国科技发展的重大成就。我们以重史不重论的方式介绍近年来还不为人熟知的、但成就巨大的工业发展和科技创新案例。由于时间原因，第一期还没有，第二期开始会陆续推出相关文章。

这就是我的心愿，希望最终能在中国工业发展的伟大史诗中做出一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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