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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东:知识分子与民族理想——评理查德·罗蒂所作《为美国理念的实现——二十世纪左翼思想》
关键字: 理查德·罗蒂为美国理念的实现美国爱国主义美国知识分子爱国中国知识界爱国中国知识分子罗蒂对"文化左派"的不满,正在于后者面对这样严峻的美国现实,不是一腔热情地探索改良方案,而是动用各种"高、精、尖"的当代思想武器,对美国和资本主义制度作整体性批判,"好象他们的批判越抽象就越能颠覆现有秩序似的"。
罗蒂一再举出詹姆逊作为反面例子,认为詹氏的文化批判虽独步天下,其才智令他本人佩服之极,却也是"文化左派"弊端的集大成者。关键在于,詹氏用一种批判的 唯智论(knowingness)代替了社会理想主义的乌托邦热情。一切都在理论显微镜下变成了"晚期资本主义"的"征候"。作者忙于揭穿假象,不屑解决局部问题; 穷于理论思辨,却不能激发读者投身社会实践。这种"知"的代价,是抬高了文化批判的"认识论意义"而牺牲了"伟大文学作品的激励人、鼓舞人的本质"。
说来奇怪,大多数论者都认为詹姆逊的文化理论带有很强甚至太强的乌托邦色彩,而罗蒂却恰好在这一点上认为詹氏"知"有余而"理想主义"不足。其实,这只是因为两个人乌托邦理想的"参照系"不同。詹姆逊的历史理想,包含着一个超越资本主义(当然更超越美国)的乌托邦远景。它对现有体制的态度,是承认它的现实性而 置疑它的合理性。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下面,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由"去蔽"而致"存在之澄明"的努力。而罗蒂的历史理想则包含在"美国理念"之内,"美国民主"本身构成了历史的终极视野。
难怪对于罗蒂说来,有理想就等于爱美国,乌托邦冲动就等于投身于一场未竟的实验,"为实现我们国家的理念而奋斗"。在"美国民主"的框架之外思考,大概就有不爱国甚至自私的嫌疑了。罗蒂几次暗示,六十年代以来的文化左派,都有程度不同的"反美情绪"。
由此不难理解,罗蒂为什么抱怨美国的"文化左派"不为国民提供民族认同的理 想形象,不与其它阶层和团体结为社会改良的同盟军,反倒致力于教导美国人了解、尊重、承认"他者"或"异己"。这里的"他者"指的还不是非西方世界,而是美国国内的弱势群体。罗蒂并非反对在大学里设置女性研究,黑人研究,同性恋 研究,西班牙语裔美国人研究,移民研究等科目。
他承认,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美国的民主和社会运动并没有为提高这些美国公民的地位作出什么努力;相反,对他们的虐待和不公平至今还有种种"为社会所认可的方式"。但他觉得成问题的是,"文化左派"把这类研究变成了"受害者研究",而受害者又仅仅由他们 的族裔、性别和性倾向来定义。于是本来应该帮助美国国民认识人类文化和美国社会多样性的"文化研究",变成了宗派林立,认人唯"亲",视野狭窄,与国家民 族认同离心离德的"身份学"、"立场学"。
罗蒂不无挖苦地问,既然是关心受害者和社会不公,学院左派为何从来没想过设立几个"失业者研究","无家可归者 研究","贫民窟"研究项目呢?罗蒂不满的是,"文化左派"虽然奢谈为受害者争平等,却拿不出任何在经济上和政治上改善弱势群体生活的方案。在他看来,与其拿"身份"做文章,不如争取更多的立法和政策上的改革;与其在理论上空谈"差异性",不如创造条件,让弱势群体有机会参与到美国国民生活的主流中去。
在罗蒂看来,"文化研究"领域的文化左派以狭隘的地方主义和"身份本质论" 从内部挑战美国民族认同,而持世界主义立场的文化左派则从外部否定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后者认为在"全球化"的今天,民族国家早已是过时概念,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试图激活国民政治。罗蒂则针锋相对,指出在可预见的未来,尽管民族国家不再是资本主义的基本单位,但它仍是社会福利的保证、社会正义的后盾。更重要的 是民族国家仍将是大众政治参予和推动社会变革的"唯一"途径。
他讥讽那些过早地构想民族国家之后的"世界政体"的左派世界主义者,说他们的空想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图景一样"没有用处","既无法防止新的等级社会的出现,也无法防止右翼民粹主义借人们的怨恨情绪卷土重来"。应该说,罗蒂对民族国家在全球化时代的切关性的看法,还是颇有见地的。
持相似看法的人中,就有罗蒂刚批评过的詹姆逊。在最近一系列谈全球化的文章和演讲里,詹氏同罗蒂一样,认为国家民族的政治(national politics)是当今世界上民众政治参与的唯一有效形式,既便抱国际主义理想的人,也只有从参与改变本国政治和政策做起。詹姆逊强调,批判的知识分子最终不是要维护资产阶级国家,但保卫福利国家制度,抵抗激进右翼的市场万能论,却应是西方左翼的"第一道防线"。
罗蒂在书中多处描述了自六十年代以来,美国左翼一直在做批判对象的"命名" 工作,力图把对资本主义的局部批评转化为对"体系"的总体批判,把对具体现象的分析转化为对一般社会"心态"的意识形态批判。但面对强大的对手,左翼屡败 屡战,在日趋激烈和"深刻"的同时,也越来越哲学化,理论化,逐渐从推动社会改良的政治左翼蜕变为深居学院的"文化左翼"。罗蒂不客气地指出,"文化左 翼"大可以继续它越来越抽象的"总体批判",但是"院墙外面,普通的美国人却仍需要能够激发他们,鼓舞他们的故事和形象。他们仍想为美国和身为美国人而感 到骄傲。他们爱自己的国家,想成为这个民族共同体的一部分。他们想主宰自己国家的命运,使它成为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詹姆逊近来对民族国家的重视,是不是代表了"文化左翼"对罗蒂这一批评的正面回应呢?
罗蒂为什么要当左派
罗蒂讲演集的副题是"二十世纪左翼思想"。它在语法上是正题的同位语,是那个自我实现的民族国家的精神蕴涵。这个左翼当然不是"文化左翼"。以詹姆逊为首的批判理论和搞"身份政治"的学院新时尚,恰恰是罗蒂在这本书里的主要论战 对象。罗蒂为什么既批左又以左派自居呢?他的思想传承和对当前问题的看法,看上去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言论,但他却一再坚持自己属于二十世纪美国的左翼思想。他所谓的左派,又如何界定呢?
罗蒂强调知识分子必须为国家民族提供必要的"叙事"和"形象",以激发和鼓舞国民投入社会政治改革,帮助国家实现其内在理念。但在他看来,这个使命只有左翼能够承当。罗蒂写道:
"我国历史上既有活跃的左翼也有活跃的右翼。它们之间的争论还将继续下去。 这是我国政治生活的核心,但左翼承担着使之继续下去的责任。因为右翼从来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需要改变。右翼总认为美国的情形大体上还不坏,而且说不定以前比现在更好。它认为左翼争取社会正义的斗争是在制造麻烦,是乌托邦主义的愚蠢行为。但左翼之所以叫作左翼,就因为它是追求希望的群体。它坚持认为,我们国家的理想还远没有实现"。
罗蒂的"美国左翼传统"包括从废奴运动,三十年代劳工运动和罗斯福新政,一直到六十年代民权运动和妇女运动的"社会进步"和"政治改良"实践。它的核心是争取"在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都令人满意的财富分配方式",并通过进步的立法和政策保护弱者的经济和政治权益。这个左翼传统的对立面,就是以"个人自由"和"自由竟争"为名,支持由这种"自由"造成的不合理财富分配的"右翼"社会精英。
正因为罗蒂把社会正义看作"美国民主"的题中之意和民族更新的必要条件,所以他一再强调左翼不但得有具体的,行之有效的改革方案,还要高举爱国主义的旗帜,激发大众对"美国民主"的自豪感和参予感,力争主导国家政治生活的主流。
他借美国史学家李希腾斯坦(Nelson Lichtenstein)的话来证明,美国历史上的进步改革派,都是爱国主义精神的拥护者。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往往认为资产阶级的社会改革家"客观上是反动的";罗蒂对此颇不以为然。他指出,那种认为真正的社会改革只能是自下而上的看法并不符合美国实际。美国进步社会运动的 历史,充满了"自上而下"的改良方案和"自下而上"变革努力的结合。
罗蒂的社会民主理想包含在美国宪政民主的框架之内,它对社会正义的要求源于 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尚未完全兑现的许诺,植根于"美国理念"的自我实现过程。这本书读来不时会给人一种强列的"美国中心论"的感觉(通篇对美国以外的世界未 着一字),但作者在美国语境里说的话,自然会在美国以外的参照系里获得不同的含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罗蒂看到了社会变革和民族理想之间的互动,并由此提出了左翼知识分子同爱国主义之间关系的问题。这在当下美国的学院氛围里很不时髦,左右不讨好。美国的一些"文化左翼"知识分子更多会对罗蒂用爱国主义或 "民族自豪感"来增强国民凝聚力的作法持保留态度,但中国读者却不能不认真看待他对观念生产和民族国家的政治生命所作的思考。对任何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来说,这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结语
罗蒂近年来在美国思想文化界"一手挑起"的这场争论虽以"文化左派"为主要攻击目标,但它却是美国知识界广义上的"左翼"的内部争论。
就当今美国社会基本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立场而言,罗蒂明显站在美国自由主义主流的左侧,这 一点从他对罗尔斯自由主义理论的批评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从实用主义哲学和社会改良的政治实践论出发,罗蒂不满足于罗尔斯式的形式民主和程序正义,指出占有社会财富绝大多数的少数特权阶级完全可以高高兴兴地接受这套以民主为名的形式和程序而不用为自己的财富和特权担心。
罗蒂行文里呼之欲出的政治诉求,乃是民主的实质化,即把民主原则转化为社会物质和文化财富的共正、合理的分配。而民主实质化的有效途径,在他看来则是国民在民主理念指导下积极参与国家政治生活。也就是说,对于罗蒂来说,爱国不是目的,而是保障积极的政治参与和持续的社会进步的必要条件和手段。
由此着眼我们不难理解,至少在概念层面上,罗蒂观点的要旨不是左翼社会理想 的主流化,而是美国社会民主制度的理想化和"激进化"。这同那些以"过去的惨痛教训"为名而不假思索地拥抱"世界文明的主流",事实上却只拾到了西方既得利益者集团及其意识形态代言人的牙惠的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这也告诉我们,在当代中国知识界形同禁忌、令正人君子们避之为恐不及的 那个"左"字,在"世界文明的主流"那边仍是生机勃勃,代表着思想活力和社 会变革的未来。
罗蒂作为一个拥护资本主义制度的自由主义理想主义者处心积虑地同马克思主义和六十年代以降的"文化左派"争夺左翼遗产,而拥护改革的中国知识分子却谈"左"色变,甘愿把自己的心智禁锢在教条主义和市侩哲学的水平上, 自欺欺人地谓之"自由主义"。
中国人在经济上大举"入关"的同时,如何在精神生活上也变成它所向往的西方的同代人,具体说,如何在国际视野中超越中国式的 "左"与"右"的思想紧身衣,在新的批判的高度上介入当代问题并获得思想的自由,无疑是我们阅读罗蒂和其他当代西方文本的第一层含义。
读罗蒂这本小书的第二层意蕴,涉及到他对美国"文化左派"和学院理论的尖锐批评。 这种批评在美国国内语境里的含义,上面已经讲过。对于当代中国读者,尤其是致力于文化研究和理论批评的知识分子而言,它的意义和局限性都更为复杂。
我们应看到罗蒂对美国"文化左派"的批评焦点在于后者日益失去对社会舆论和公众的影响力。首先,他把左翼思想的学院化归咎于"文化左派"理论上的抽象 晦涩。其次,他又为"文化左派"文风和思维上的艰深作出四个病理诊断:重资本主义制度的总体批判而轻社会改良的具体探讨;重德、法理论而轻美国本土思想资源;重伸张弱势社会群体的权益和身份认同而轻整合新的社会共识;重解构性的智性分析而轻社会大众对理想主义的情感需要。
这些批评不一定都有说服力,但却无不是有的放矢,触及到美国学院左派的一些流弊。而罗蒂本人从分析哲学变为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的崇拜者,再变为站在美国爱国主义立场上声讨那些"海德格尔 和福科的信徒",则反映了美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六十年代社会文化变革和八十年代(即"里根-撒切尔时代")"右翼革命"之后,在"左翼"立场上重建美国理念的努力。其针对性,首先是自由放任经济学主导下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及其以"自由"为名对美国民主理念的消解。
这里需要小心处理的,是当代中国的批判知识分子同西方"学院左派"或"文化 左派"的关系。对于日益处于商品、资本、权力关系中的当代中国文化理论工作者来说,西方"文化左派"长期以来所做的艰巨的、开创性的理论准备和丰富的学术 积累无疑为当代中国思想批判和文化批判提供了一块基石。但这并不意谓着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可以坐享其成地套用当代西方学院左派的种种概念、话语、和体系,更不意谓着我们可以照搬西方"文化左派"的思维方式、政治策略、和学术生产方式。
- 原标题:张旭东:知识分子与民族理想——评理查德·罗蒂所作《为美国理念的实现——二十世纪左翼思想》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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