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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文:乡礼在哪里?问“封建”主持人,问茶馆黑老大,问无比精确的往来算计
——让你一次看个够!社科学者的经年下乡调查报告之一
关键字: 文科博士回乡记乡愁社科博士近乡情怯乡土中国礼仪经济礼失而求诸野观察者按:中国人的乡愁一向是抽刀断水水跟流,剪不断理还乱,生活愈现代,乡愁愈顽强。2015年的乡愁更是来的突然又适时。春节前夕,一位文科博士生关于近乡情怯的讨论,引发了无数“高加林”们的乡愁,纷纷写下了自己的回乡感受,有挽歌,有忧愁,有希望。乡愁在变,正如这位博士故意不选择高铁,却不舍地再乘一次绿皮火车,这轮乡愁早已超过博士的乡愁自身,是高铁符号贯通中国时代的一次历史回望,是中国起飞前夕却不能不向身后世界的一次含泪挥别与惆怅。这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乡愁”?
和每年一样,三农中心的师生们默默下乡,默默研究,默默耕耘。除了与专业人士就农村问题争论的时候,他们很少引人关注,甚至他们在凋零农村建立的极具活力的老人活动中心也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每年几个月待在乡下做调研,今年春节他们一如既往写返乡报告。当观察者网编辑联系他们,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知道中文系博士的返乡记已经在网上火了。有趣的是,这篇文章本是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论坛上同主题三篇文章之一,另外两篇讲材料数据的报告都没有引起关注。不可否认,文学博士的情怀和细腻更打动在城市打拼的读者们。
观察者网几年来一直在推出严谨的三农研究文章,虽然点击不如情怀悠长的文章,但关心中国发展的读者一定能感受到严谨研究背后依然有深厚情怀。是什么让已经进城的学者每年几个月待在乡村?只因爱这片土地爱得深。
观察者网联袂华中科技大学农村治理研究中心师生推出羊年回乡记系列,让我们看看实践社会学视野下的故乡和乡愁是什么样的。
这是第一篇。2014年,儒家大有“浮出水面”之势,作为儒家的核心观念之一,“礼”在城市已经难见踪影。子曾经曰过,礼失而求诸野。那么看看现在的乡礼逻辑是什么。
现在农村的婚丧嫁娶也经常使用现代化工具。
羊年春节乡“礼”见闻
过年期间是农村举办各种仪式的集中时期。笔者这次和妻子回到岳父母家湖南省桃源县农村过年,对乡村礼仪的变化深有感触。都说礼失求诸野。可是,乡间的“礼”变了味道,又该怎么说呢?一些礼制倒是还在,可空有其表,没有内涵。有些礼制根本连形式也没有了,乡里没有道理可言。世道变了,“礼”又能怎样?
世道变化的原因可能还要归咎于农村生活方式的变化。对于大多数内陆农村而言,村庄很难具有生产性,人们不再依赖于土地攫取财富。由于大量人口流出,使得村庄主要是消费性的,是那些城市的竞争失败者的退栖地。当前的农村,常住人口的主体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但真正主导乡村秩序的却是那些直接或间接受过城市消费主义观念洗涤的中年人。于是,农村生活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消费主义和传统的人情面子“讲究”相结合,让农村的人情与面子消费异常繁荣,并衍生出了一整套的礼仪经济,制造出了各种社会乱象。
笔者将过年期间听到的故事,择乡间礼仪的几个侧面进行描述,与观察者网网友分享,算是乡土中国的真实记录吧。
现代“封建”礼生
乡间婚丧嫁娶等重要生命历程,都有一套由儒家规制的仪式,主持和传承这些礼仪的民间“知识分子”,叫做礼生。礼生这各行当,或许是农村最为保守的势力,因为他们所传承的知识,仍然是“封建文化”的那一套。可仔细想来,要不是“封建文化”在起作用,乡村秩序指不定成为什么样了。而今,礼生们普遍觉得这个行当不好干,原因是世道变化太快,农村社会真的有点乱套了,以至于礼生们所传承的那些知识与这个时代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小舅才四十岁,小学三年级文化,却已是乡里小有名气的礼生。他本是出色的厨师,也是县城一个知名饭店的老板,却从小就有一个礼生梦。终于,在事业有成、衣食无忧之后,于三年前踏入了礼生这个行当。为此,他花了1万多元置办了乐器、音响等全套设备,刻苦钻研,竟然写出一手好祭文。
小舅一直觉得,他是在传承儒家文化,言谈之间,处处透露出其文化使命感。只是,乡间世道的变化,让这个礼生深感无力。
最近几年,乡里“过事”越来越讲排场,一个丧事没有个三四万是办不下来的。实际上,小舅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在礼生这个行当中出人头地,与其花费巨资打造全套音响设备,制造热闹场景不无关系。丧礼讲究个热闹,越是排场,孝子孝孙越是觉得有面子。一般的礼生只有一种乐器,几个礼生凑合在一起才能勉强凑足礼乐演奏所需的全部乐器,而小舅一个人就有全套乐器;一般的礼生班子也不可能有扩音设备,但小舅是个小老板,财大气粗地把老一辈乡间礼生给压死了。小舅这个礼生班子的最大特色就是,其主持的礼仪甚为“先进”,扩音设备可以让方圆五里之内的人们听到主人家的丧事盛况。老一辈的礼生唱功虽然了得,现场的人爱听,可毕竟受众有限,不够热闹。在扩音器面前,再好的唱功也甘拜下风。
小舅虽然狠下功夫琢磨祭文写法,凭着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底子竟然也能写出个辞藻华丽、大致押韵的诗词出来,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可是,祭文的写作实在是有些难以克服的障碍。
有些障碍当然受制于文化功底,比如,小舅就觉得,老人如果在夏天去世,祭文就不好弄;而如果在春、冬去世,祭文就好写一些。因为,每个祭文的开头都要结合世间万物咏叹一番,咏叹春、冬的语词特别多,而古诗词里面似乎少见描写夏天的。正月过世的祭文最好写,单单那些春联体的诗词就够用了。大年初四,小舅就要去主持一个丧礼,大年初一我去给他拜年时,现场他就把主祭祭文的开头写出来了:光阴似箭度人生,人生如梦过光阴,万马奔腾辞旧岁,三阳开泰闹新春,大雁展翅回向北,紫燕南归绕门庭,正是高歌尧舜日,举国上下其欢腾。
更大的障碍则来自于世道的变化。祭文讲究诉苦,要把死者的生老病死苦都描述出来。唱念祭文时,孝子孝孙越是觉得悲痛欲绝,亲朋好友越是痛哭流涕,祭文就越是成功。可有些死者祭文,实在是无苦可诉,很是让小舅这样的礼生费神。比如,那些“官二代”,家境本来就比较殷实,一生过得大富大贵,祭文怎能写出个悲痛味道?这样,祭文就只能以奉承为主,哀悼的意思却是没有了的。
“官二代”毕竟少见,麻烦的是很多普通百姓,一生过得好不正经,不符合儒家精神,祭文自然不好写。这几年,乡里乱象频出,荒唐事不少,很是要考验礼生的祭文创作水平。小舅就碰到过几个难办的案例。
a有一个过世的老太太,一生改嫁过三四次,年老的时候还改嫁。按照传统习俗,这实在是不像话。祭文要描述其一生经历,可这样的经历怎么描述?祭文要体现死者一生的苦难,可这个死者哪有什么痛苦可言?本来,这种情况可以不用怎么办丧礼的。可对于孝子孝孙而言,毕竟老人过世还是得办啊。小舅没办法,只能把死者的这段不堪经历模糊处理算了。前些年,乡里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案例,这个死者的祭文估计更不好写,幸好当年小舅还没进入礼生这个行当。这位老人有七八十岁了,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偷情,结果死在了老太太床上。家人当然还是要把丧事大办一番,可这种事在祭文里怎么说呢,对死者又该作何评价呢?
b去年春天,乡里有一个爱打牌的老人被赌债所逼,跑到一个荒山喝药自杀了。过了15天,公安机关才确定此人身份,一直在外打工的独女赶紧回来,把丧事大大操办了一番。可是,因赌自杀这个死因在祭文里实在不好说,也是为了照顾孝子心情,小舅只好在祭文里为死者辩护,说死者自杀是“被逼无奈”的。
c还有一种情况极为常见,即现在好吃懒做的人非常多,为老不尊者也不少见。如果“官二代”、“富二代”一生没受苦还情有可原,在祭文里还可以写出奉承之意的话,因好吃懒做而未受苦的普通逝者,既不能为其诉苦,又不能奉承其“命好”,祭文根本就写不出韵味来。因此,这种人去世,祭文写不好也不能怪礼生水平低了。
话又说回来,只有像小舅这样的把礼生当成人生乐趣,做礼生还做出文化使命感的人对社会乱象有无可奈何之感。对于大部分从事“礼”这一行当的人而言,何尝对礼仪有尊重呢?在乡里,礼生这个行当还算受人尊敬,主持仪式、写祭文也尽职尽责,那些个道士就不太正经了,纯粹将礼仪工作当成“做工”。因为,一个工有150元,一场丧事下来是3个工,轻而易举就是几百元收入。由于道士不尽职,一些人家干脆不请道士,道士主持的仪式也让礼生给代替了。
就是主人家,举办丧礼也未必就是对礼仪的尊重。乡里人对礼仪的理解,对热闹、排场的讲究远远大于对仪式所内含的道德追求的尊重。乡里有一户人家,户主是出了名了不孝之子,可老人去世时,却把丧礼办得像模像样,“热闹”水准在乡里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在这个“孝子”心理,或许把丧事办热闹了才算是孝顺老人,至于平时,却是不重要的;甚至说,丧事办得热闹,只是自己有面子,和逝去的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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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李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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